秋夜雨霖霖,晏傾和風若走到了廊廡下,風若收了傘。
客棧門口的懸掛燈籠在支木間搖晃,柔和的光和雨點交融,徐清圓側過肩,看到了晏傾濕了一大片的袖子。
徐清圓問:“清雨哥哥晚上的事順利嗎?”
晏傾目光頓一下:“蠻順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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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晏傾和原永在小錦裡相見。劉禹又在小錦裡忙活,纏著那位映娘。
晏傾抬步進小錦裡的時候,風若低聲告訴他:“我查清郎君要我查的人的身份了。那位劉禹劉郎君,他是蜀州刺史家中獨子。難怪之前的凶殺案,他並不怕入獄。誰敢殺蜀州刺史的兒子呢?
“那個原永的身份,則是假的。我往上查,查不到他的真實身份。他會不會有問題?”
晏傾低聲:“劉郎君不改名不換姓,在小錦裡進進出出這麼久,他是蜀州刺史的獨子才有這樣的本事。而原永是商人,做的生意一半都上不了台麵,不能見人。他多拿幾個假身份唬人,也可以理解。不能因他身份是假的而妄下結論。”
說話間,原永迎上晏傾,笑嗬嗬地再邀請晏傾喝酒。
雙方暢飲間,原永答應幫晏傾引一個朋友一起做生意,晏傾問為什麼原永自己不幫他,原永苦笑。
原永:“老弟,不瞞你說,我得罪了州刺史。這生意啊,我不太敢做了,得趕緊逃離蜀州才是要緊。最近有人在查我身份……我懷疑就是州刺史查到我頭上了,我得避避風頭。”
晏傾望著杯盞中的酒液,眼波微微晃一下。
他抬眸笑:“大哥和州刺史有仇?大哥不會是朝廷逃犯吧,那我可不敢……”
原永呸一聲,滿臉不高興,壓著聲音忍住怒火:“老子行的端!是那個州刺史不厚道!他、他……算了,我直接告訴老弟吧。我之前跟著一些商人,和他做過一筆生意,後來那生意出了點兒事,我們也賠了點錢,把那事糊弄過去了。
“那個州刺史卻一直想找我們算賬。分明一開始,是他找我們做生意的!”
晏傾證實了自己心中的猜測。
他不緊不慢,向原永投去同情的一眼:“大哥有點倒黴啊。”
原永拍大腿:“誰說不是!本來可以賺更多錢。”
晏傾心想如果他猜測屬實,那就是草菅人命的事,原永還嫌錢賺的不夠多。
他麵上不顯,隻說:“我是說,大哥要避風頭是應該的,但是在走之前,本來可以多賺一筆錢,卻硬生生錯過,未免有些倒黴。”
原永沒明白。
晏傾晃著自己的酒盞,眼中帶三分漫不經心的笑,渾濁酒液照不清他幽暗的眼睛:“哥哥被州刺史騙了。官商勾結的事,商人掏錢買命不假,官員其實比你更怕他的烏紗帽掉了。他比你更怕那件事暴露,讓他當不成官。他現在不過是嚇唬你,用官威逼你離開蜀州,不要暴露他的事情。
“然而你反過來用這種事威脅他,他定會乖乖地把你少賺的銀子給你補齊。”
風若在一旁喝酒,酒液一晃。
原永皺眉:“賢弟你想的天真了。我怎麼走到州刺史麵前?恐怕我才露個麵,就被他射成刺蝟了。”
晏傾道:“富貴險中求,大哥本就要逃幾年,這時候畏畏縮縮做什麼?哥哥生意比我做的大,難道還不懂這個道理?”
他伸指,點了點小錦裡樓上那個劉禹:“他的身份,大哥知道嗎?”
原永遲疑。
晏傾涼涼瞥他一眼,麵容冷下:“大哥到現在還瞞著我。難道他什麼身份,我不知道的時候,會敢來?我不瞞大哥,我也是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之前找村子借宿,非但沒找對人家,還差點搭上了我家妹子的性命。我給大哥出主意,得到的錢,大哥也要分我三成的。”
原永踟躕半晌,一拍桌,做了決定:“好!我不瞞賢弟了,那個劉禹就是州刺史的獨子。當初小錦裡要開拍賣會,我本來是要逃出蜀州的,但是木言夫人的請帖上有劉禹的名字。
“大哥我來小錦裡,也不是為了做什麼生意。本來是想和那個劉禹攀上關係,讓他在他爹麵前給我美言幾句。”
原永苦笑:“我還想買下那幅畫送給劉郎君,誰知道劉禹那廝自己先搶了畫。後來的事賢弟你也知道了。”
晏傾麵色和緩,點頭:“既然如此,大哥不妨綁架了劉禹,威脅劉刺史前來,拿錢贖他兒子的命。”
原永愕然。
晏傾低頭,手指點著清酒,在桌上比劃,教原永該如何做,原永不時發出“妙啊”的呼聲。
風若專心低頭喝自己的酒,心中讚歎連連:該說郎君不愧是大理寺少卿嗎?如何犯罪,如何挾持人質,如何不被人發現,如何訛人還能不超乎對方的承受力……郎君實在太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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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夜宴賓主儘歡,晏傾和風若離開小錦裡,麵無表情地和那位熱情跟他們打招呼的劉禹擦肩而過。
劉禹還嘀咕:“咦,不認識我了?小氣。”
風若追上晏傾,同情道:“郎君,你這麼坑劉郎君,劉郎君有點可憐啊。”
晏傾緩聲:“事情和你以為的不一樣。風若,你明日拿著我的令牌,去益州調集兵馬,就說蜀州情勢有變,讓益州軍前來協同我共同拿下犯人。
“行事小心,莫要聲張。”
風若肅然,連忙說“是”,但他還多問一句:“犯人是誰?”
晏傾:“過兩日你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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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晏傾與風若回到客棧的時候。
徐清圓怔忡時,晏傾垂下眼皮問:“妹妹隻是為了醒酒湯和薑湯在等我二人嗎?這樣的事,下次不要做了。出行在外,我們都是男子,不必這樣講究。”
收傘的風若愣了一下,回頭看眼晏傾——以他的遲鈍,都看出晏傾待徐清圓的些許冷淡了。
大柳村枯井下麵,發生了什麼,讓晏傾待徐清圓重新變得刻意疏離?
徐清圓抿一下唇,幾分委屈。但她到底是嫻雅內斂的閨秀,並未因此說什麼。她隻慶幸自己當真有其他緣故尋他,並非是上趕著堵他,給他不自在。
她晃了晃手中書,恬靜微笑:“清雨哥哥要我解的謎,我有些想法了。怕耽誤哥哥的事,才一直等著哥哥,並沒有其他原因。哥哥要隨我回房,我說給哥哥聽嗎?”
她說完便後悔,因她如今腿腳不利落,走起路來不雅觀。她不願意在晏傾麵前多走兩步,讓他看到她狼狽的樣子。
晏傾看她半晌,說:“我陪妹妹坐下聊會兒天吧。風若,你去灶房端那醒酒湯、薑湯什麼的吧。”
風若本就看不懂他二人那彆彆扭扭是什麼意思,他還沉浸在夜裡時見到晏傾又騙人的興奮中。晏傾一說,他就推門揚長而走。
徐清圓看晏傾映在牆上的修長影子,心中更悵然。她心想晏郎君恐怕是覺得男女有彆,他如今要和她分得清清楚楚,才……不肯和她在同一屋子待著。
他是察覺她對他愛慕之心未曾下去,才這樣對她嗎?
晏傾溫聲:“妹妹坐下說話吧。”
他又道:“雨聲甚大,妹妹說話聲低一些,旁人便不會聽到我們說話的內容。”
徐清圓應一聲後坐回自己等了他一夜的廊下小凳上,旁側濕袖一展,晏傾跟著一同坐下。肩膀輕輕挨著她,他猶豫幾下後,更靠近了些。
徐清圓定定神,翻開那紙頁不全的書給他看:
“清雨哥哥,這是一本文人手寫的書。裡麵每一個字都缺少筆畫,字不完整。有的缺的筆畫多一些,有的少一些。有的字在書頁邊緣,被啃掉一些,很難判斷缺少的筆畫是本來就缺的,還是在井下漆黑中被人不當心給撕掉了。”
晏傾盯著徐清圓。
許是晚上陪原永吃了酒,他下午時身體也沒有完全康複,他此時昏昏沉沉,腦子漿糊一樣,身體又微微發熱。
他坐在這裡聽徐清圓說話,可他隻是盯著她低垂的麵容看。他努力聽她在說些什麼,可他時不時地走神,盯著她側臉發呆。
今夜在小錦裡見了很多女子,那些女子以映娘為首,都高興地說要競爭新一任的木言夫人。映娘調戲一樣地問他:“張郎君,今日不帶著你的小情人兒一起來了呀?看來天下男人都一樣嘛。你說,我和你的小情人兒誰美?”
晏傾當時並未搭理,映娘身上的胭脂味熏得他難受。他疲於應付外界所有人的靠近,神經繃了一晚上,竟到此時,坐在徐清圓身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心神才慢慢放鬆下來。
晏傾輕輕歎了口氣。
徐清圓抬頭,疑惑:“清雨哥哥,你在聽我說話嗎?”
黑暗掩飾了晏傾的臉紅,他鎮定道:“在聽的,你繼續。”
可他眼睛忍不住往她的臉上覷。
晏傾袖中手握緊,想自己真是吃多了酒,腦子太亂了,竟有些不正常了。
徐清圓狐疑地收回目光,繼續講解:“我花了一白日一晚上時間,試著添了很多不同筆畫,終於把這本書複原出來了。這本書,應當是《九歌》。”
她將書頁攤到晏傾這邊,玉筍一樣的手指輕靈無比地在書頁上筆畫,將那些字補齊。連貫下來,真的補出了《九歌》的第一篇。她向後翻頁,依次補筆畫,正好與《九歌》的每一個字都對的上。
她輕輕吟哦:“第一篇,《東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晏傾忽地伸手,握住了她撥動的手指。
徐清圓一愣。
他握了一下,很快放開,收回手。
晏傾僵硬,聲音低落而懊惱:“唐突了。”
他今晚的忽冷忽熱太奇怪了。
徐清圓這次真的吃驚了,忍不住抬頭。她傾過身來看他,甚至想撫摸他額頭看看他是不是發燒了。她擔憂問:“你怎麼了?你生病了嗎?”
晏傾沉默片刻,伸手蓋了下臉,狼狽道:“吃多了酒,腦子有些亂。妹妹手一直動來動去,我頭疼得厲害……”
徐清圓說:“那我明日再找哥哥說吧……”
晏傾擺手,他放下袖子,麵容重新冷白。他向她頷首:“方才失禮了,妹妹見諒。妹妹繼續,我會克製的。方才說到這是《九歌》,然後呢?”
他似乎冷靜下來了,徐清圓將信將疑,有些後悔自己來找他,讓他不能好好休息了。
她加快語速:“總之,我拚出這是一本《九歌》的抄本。但是很奇怪,在《九歌》整篇寫完之後,多了一頁。這一頁同樣有字,同樣是不同的缺少橫豎撇捺,但是卻和《九歌》的任何一篇章都無法應對上。
“因為無法應對,我試著加了很多筆畫,都無法還原最後一頁的字,隻能先掠過。
“我翻看前麵的《九歌》,加上那些筆畫後,這些字依然是《九歌》中的字,並沒有多出來其他含義。那麼我便隻能猜,作者書寫這本書,選的是並不算生僻的《九歌》,那麼作用便不在於《九歌》本身的內容,而在於被他刻意刪掉的那些筆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