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立在門口踟躕半晌,抬頭再次問:“哥哥你都病成這樣了,真的還要跟風郎君一起出門,去忙你們的事嗎?不能再緩緩嗎?”
晏傾莞爾:“我病成什麼樣子了?我一直這樣。”
他看徐清圓眼中霧氣重重,便多解釋一句:“妹妹要習慣我這樣。我是有些麻煩的。”
她連忙搖頭。
她仰著臉看他許久,說:“那你小心些。”
晏傾低頭:“你也是。”
二人一直站在門前說話,實在有些傻;互相囑咐,看起來更加傻了。
徐清圓關上門,晏傾仍在她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回屋。卻是一回頭,撞上風若。
晏傾麵不改色地走路。
風若自以為是,目光探究:“你不對勁啊。”
晏傾沒理會他。
風若想了想,追上他,大膽猜測:“你是不是喜歡徐清圓?”
晏傾看了他一眼。
風吹衣袍,晏傾很平靜:“是啊。”
二人出了客棧,去後院灶房中還藥碗。走在楓紅樹下,晏傾整個身影被染上紅霞色,時明時暗。
風若愣住,停了步子。
晏傾回頭等他。
風若茫然:“我以為你不敢承認……”
晏傾道:“沒什麼不敢承認的。我一直知道,我對她,有點……嗯。”
他在長安灞橋邊與她告彆時,他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心事了。
他輾轉掙紮,在七夕夜與她玩傀儡戲,讓琢玉郎離開點酥娘的時候,他就知道那種眼睜睜失去的空白之痛。
隻是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
風若道:“那你還一直試圖推開她,雖然你們中間有個大隱患,但是我覺得她即使知道真相,也會原諒你。她那麼溫柔的娘子……”
晏傾:“正是這樣,才不忍讓她知道。”
風若:“我不懂你。”
晏傾:“你有沒有想過,我還能活多久呢?”
風若怔住,支吾道:“隻要你自己不折騰自己,你長命百歲……”
晏傾笑了笑。
他溫和道:“我們誰也不用騙誰,我的身體我比誰都心中有數。從大柳村出來,我一直低燒不退,我便知道‘浮生儘’的藥力快過去了,我將迎來最難的一段時間了。
“風若,從天曆二十二年開始,我做的所有事,都在一步步重新走向死亡,走入絕路。
“你想過世人若知道我是誰,我該如何取舍。你想過甘州‘上華天’的人若知道他們信奉的神本不打算複國,反而要銷毀他們的信念,他們會如何想。我的存在,本就是讓兩方為難的。
“亡國真相要查,百姓應該得到應有的太平,天下應該朝向更好的未來,而不該存在於世的人也不能給他人增加負擔。我選了這麼一條墜落之路,隻是在向下的路上不巧地遇到了向上的她,我怎麼忍心拉她下來?我和她,本就該擦肩而過後,互為陌路人,再不相逢的。”
“可是、可是……”風若說不出話,心頭鈍鈍的,他賭氣說道,“你是心存死誌,才這麼說!但凡你想活下去,你就不會這樣折磨自己。我不管,反正、反正……”
風若向後退,高聲:“你等著看吧,我一定要你娶妻,要你長命百歲!徐娘子就是你的,你彆想甩掉……”
晏傾怒他口無遮攔:“風若!”
但是風若笑嘻嘻地扮個鬼臉,身子一跳,竄上樹後消失不見,讓下方的晏傾無奈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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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七這日,從早上便開始下淅瀝小雨。
徐清圓戴上帷帽,翡翠與素白相間的裙裾曳過地磚。
晏傾和風若出門,與徐清圓、張文二人麵麵相對,直直走來。雙方又擦肩而過,各自下樓。
客棧樓下,被張文扶住一同上馬車時,女郎腰肢纖嫋,裙擺飛揚,飄飄欲仙之美,讓客棧前多少路人為之駐足。
但那樣的美貌隔著帷帽,看不甚清。美人一閃而逝,與她那老父親一同藏入了馬車中,讓人扼腕。
晏傾和風若騎在馬上,戴好蓑笠,雨簾中看到馬車上路,晏傾調轉馬頭:“我們走。”
風若跟上他:“益州軍已分批埋伏入蜀,到了錦城,沒有驚動蜀州軍隊。他們前往大柳村埋伏……郎君你確定原永綁架劉禹,會選擇大柳村?”
晏傾:“除了那裡,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那是一處受官府庇護、問題卻很多、本身也不信賴官府的村子,錦城可供選擇的荒僻地方不算太多,大柳村正是一處。
“鑒於我是從原永告知的訊息中找到大柳村的,我認為值得賭一把。”
風若摩拳擦掌:“那我們是幫官府抓原永,還是幫原永抓刺史?”
晏傾:“都抓。”
風若愕然。
晏傾騎在馬上,頭昏沉間,他擦了把蓑笠外飄入的雨。他分不清自己擦掉的是冷汗還是雨水,他耐心回答風若:
“時到今日你仍然看不明白嗎?原永和州刺史鬨翻是真,互相勾結也是真。我不過與原永萍水相逢,原永憑什麼聽我的建議去綁架州刺史的兒子?
“他們是要利用綁架這件事,去達成一樁他們之前沒來得及完成的交易。也許是銀錢交易的尾款,也許是軍馬生意、軍糧生意的尾款。蜀州軍殺害平民絕不是意外,我此時已然懷疑蜀州軍殺害的平民,正是原永這樣的商人,被州刺史用春秋筆法掩飾成了普通平民。
“他們要藏官商勾結的線索,蜀州軍涉入其中。雖不知道蜀州軍涉入了多少,但鑒於蜀州軍與州刺史達成和解的結局,我們並不能相信蜀州軍。這才是我讓益州軍入蜀控製局麵的緣故。
“風若,他們今日必然是利用綁架之事來做交易。所以今日出現在大柳村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風若:“明白!”
雨水嘩嘩,馬蹄過巷。水花飛濺間,郎君漆黑的身影融入灰暗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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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泠泠,敲打屋簷。刺史府前馬車絡繹不絕,整個巷子被堵得水泄不通。
刺史府中侍女如流水般穿梭,佩玉鳴鸞,曲聲清幽。
徐清圓拿著請帖,被作為劉禹的朋友而邀請入府。她進來這一路,聽到了很多人閒聊——
“刺史已經給劉郎選好了妻子,幾個月後就能成親了。可是劉郎君不滿意,嚷著不肯娶,真丟人。”
“所以你看,劉郎君與他爹作對,今日好多女客都是劉郎君請來的。我看都是劉郎君在外的紅顏知己,請來氣他爹的。咦,怎麼還有一個瘸子啊?”
被稱作“瘸子”的徐清圓拂了拂耳邊微濕鬢角,摘下帷帽,對幾位女郎婉婉而笑。
她屈膝:“我姓張,小名露珠,是劉郎君的朋友。幾位姐姐安好。”
她的美貌有多讓女子們驚豔,俗氣的“張露珠”的名字就有多讓人忍俊不禁。
這些女子有修養的目中忍笑,沒有修養的當即露出不屑眼神。徐清圓皆照單全收,輕輕柔柔地和她們交談。
女子間的小心思不外如是,拌嘴皆是小事。
雨漬苔生,綠褥可愛。雨簾之外,很快女郎們扶著她,一塊進了大廳,入席等主人來。
廳外發生了不小的動靜,有掌事急忙忙跑動,讓客人們驚疑。有府中衛士出動,披掛上陣,騎馬而走。
刺史府中主人遲遲不到,宴會過了時辰,反倒是刺史夫人出來維持局麵。
席麵上大家竊竊私語:“出了什麼事?怎麼無論是劉郎君,還是劉刺史,都沒有出麵?他們府上衛士怎麼全走了?”
刺史夫人的笑容稍微僵硬,徐清圓心中有數,並沒有參與眾人的慌張討論。
她曾聽劉禹說過,自己家迎客堂中有一幅徐固的贗品畫作,模仿的正是那幅“芙蓉山城圖”。
她仰頭端詳,目光擦過刺史夫人雍容的儀表,看到了懸掛著的那幅畫——
九成九相似的“芙蓉山城圖”,和當日在小錦裡看到的父親的那幅真品差距極小。
但徐清圓有過目不忘之能,她瞬間看出兩幅畫的區彆。
父親那幅畫突出的是母親的剪影,而刺史府中這幅畫,淩亂的枝葉間的芙蓉開的錯落有致,為了這種“錯落有致”,甚至會犧牲母親的剪影效果。
芙蓉花與芙蓉花之間,枝與葉之間,全部都有留下的空隙,痕跡。
而父親那幅畫,並不講究這種“空隙感”。
徐清圓盯緊畫作的題字——“喬子寐於龍成二年九月夜四鼓作。”
徐清圓心裡一突,立時站起來:不好,這是一個陷阱!一個等著他們上勾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