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林承總是推脫自己對韋蘭亭的事知道得不多,但是林承身為如今世家名譽上的最高權力者,世家發生的大事,他豈會真的一無所知?
不管林承是從其他人那裡找到的信件,還是這封信本就在林承那裡……時隔數年,韋浮終於拿到了自己母親臨死前寫過的一封信。
這封信,是韋蘭亭從洛陽出發,留駐於範陽驛站時給遠方友人寫的一封信。
遠方友人不知跟她說了什麼,她在這封信中斥責友人的大膽妄為,天真薄情。她批判友人即將要做的事,嚴令他停下來,說時機未到,他會惹禍上身,還連累無辜者跟著喪命。
韋浮看著這封紙頁泛黃的信,心中筆跡淩亂,多有圖改。但他不會認錯母親的字。
他看了信的落款。
此信寫於龍成二年十月中旬,寄給一個叫“喬子寐”的人。
在此之後不久,韋浮就收到了韋蘭亭溺水而死的噩訊。他和爹趕往範陽收屍,卻除了包袱中的幾頁他人寫來埋怨的廢紙,連屍骨都尋不到。
他爹抑鬱而終,死後終不得與妻子同眠。妻子的死亡真相,要他們的兒子剖開迷霧,一點點追查。
韋浮手握著林承寄來的東西,手指用力得發白,另一手撐著頭,卻低聲笑出來。
跪在地上的老吏頭瑟瑟不安,抬頭看到這位俊逸郎君眼睛裡烈火般燃燒的笑。
韋浮再翻看林承給他寫的信:林承要他殺了這個老吏頭,指出當年韋蘭亭身死的時候,這個老吏頭曾當過範陽的縣令。有人保這人,林承才一直沒殺此人。
而今晏傾在蜀州查喬子寐的案子,相信韋浮看了韋蘭亭死前那封信,就能看得出韋蘭亭所行之事,是與喬子寐相反的。若是晏傾證明喬子寐無辜,那韋蘭亭便會在身死後再次被“鞭屍”一次,受世人指責。
為護韋蘭亭名聲,韋浮當銷毀所有證據。
老吏頭顫抖著:“韋府君,您到底在笑什麼?宰相大人讓我照應您,聽您命令行事,可您的命令是什麼?”
韋浮抬頭打量他。枯槁,蒼老,眼睛麻木,後背半躬。這樣被生活磨儘生機的人,當年也曾參與害死他娘的陰謀。林承在此事上不會撒謊,因一個小小螻蟻,不值得宰相撒謊。
可是林承要他殺掉這人,未嘗不是一種威脅啊——你若不殺,我就公布你母親留下的這封信,讓世人再次評點你母親。
輿論是刀,是劍,是鋒,是芒。
單單一封沒有前因後果的信可以給任何人定罪,上位者肆意操縱而於心無愧,愚民狂歡於正義之時,誰來還韋蘭亭一個真正的公道?
韋浮看著老吏頭。
他說:“你的宰相,剛下了令,讓我殺掉你。”
老吏頭一驚,猛地抬頭,他要說話,韋浮已經將信紙重重拍於案上,向外高喝一聲:“來人,堵住他的嘴!將他押往他的房舍!”
門外的衛士們雲湧而至,將老吏頭按於身下。老吏頭瘋狂舞動著手臂要辯解,嘴裡卻隻能發出嗡嗡之聲。他被按在地上,無力掙紮,眼睛流出渾濁的淚水,憤恨地向上抬頭——
纖塵不沾的雲履走到他麵前。
韋浮居高臨下,漠然無比:“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有秘密藏著。你拿著這個秘密跟人交換,才能讓自己平安活下來。如今,你也許試圖效仿自己先前所為,繼續拿此秘密跟我交換,好放你一條生路。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我那老師已經對你起了殺心,我若不殺你,他便會與我失心。我怎能與我老師失心呢?而你藏著的秘密……”
他微微一笑:“如你這般謹慎的人,懂得狡兔三窟,活到此時必然有你的厲害之處。我這便試試掘地三尺,能不能找到你的秘密。”
他下令衛士們拿下此人,浩浩蕩蕩地出門,將人押去此人屋子要行殺戮行徑。衛士們殺氣重重,他雲淡風輕地跟在後麵。
出了門,才走幾步,身後林雨若急急推開氈簾:“師兄,天快黑了,你去哪裡?”
韋浮收了臉上很淡的殺意,回頭對她微笑:“辦點差事。”
林雨若似懂非懂:“要等師兄用晚膳嗎?”
韋浮:“不必,小師妹自行休息便是。”
他背身而走,身影在晦暗的天幕下被無限拉長,天上的黃昏暗光如同一道無形天塹刺入二人之間。他一往無前地走入越來越暗的天穹下,而林雨若放下簾子。
林雨若想,還是等一等師兄回來用膳吧。其他人不等,她總應當等一等的。
畢竟是她阿爹的學生,畢竟是救她性命的英雄,畢竟是初見那日、宰相府中涼亭中溫潤如玉的洛陽才子韋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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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世間能將同時發生的事至於同一張圖中,我們便能清晰看到如下這般有趣的畫麵:
蜀州鐵像寺中,徐清圓雙手合十,禱告晏傾的婚姻幸福;
晏傾緊接著跪下,祝福徐清圓的願望成真;
韋浮坐於老吏頭寒酸的屋子裡,一邊命衛士打殺這人,一邊命衛士掘地三尺,找這人可能藏著的東西。
老吏頭痛呼,破口大罵,汙言穢語不斷,又被衛士堵住嘴。老吏頭怕了,艱難匍匐,爬來抱韋浮的腿,求韋浮寬容,又被衛士重新拖回去。這樣可憐的老人,連衛士都心生不忍,而韋浮隻是淡淡擦了擦臉上濺到的一滴血。
終於,屋子被翻儘,老吏頭死於棍棒下,衛士們無措看韋浮。
韋浮下令:“剖屍。從他身體中找。”
衛士們心悸於韋浮的心狠手辣,卻更不敢拖延。而他們終於從這人的膝蓋找到了一塊鐵片,也找到了鐵片中夾著的有些發黴的紙條。
韋浮慢悠悠打開這個連林承都找不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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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錦城,離開了鐵像寺,天已入昏,徐清圓和晏傾緩緩行於街道上,返回刺史府。
他們在街巷口遇到說書人,許多百姓圍觀,聽得津津有味,他二人便也站在外圍,好奇這說書人說的什麼故事。
蜀州是皇帝、宰相的勢起之地,這裡說書的故事,大約都和這兩位脫不了關係。今日這說書先生不說宰相,隻講大魏開國皇帝的文韜武略,神勇無比。
徐清圓覺得有趣,便也聽了很久。
這說書人畫風一轉:“當朝陛下之神勇大才,也就舊國的太子羨也堪一比。”
晏傾睫毛動一下,低頭看徐清圓。果然,他見到徐清圓一聽說書人這麼說,雖然她尚文靜,卻嘴角動了動。
像是一個撇嘴不認的動作,但她是大家閨秀,她並不會做那麼沒禮貌的動作。這撇嘴幅度,便小的可憐,隻有晏傾看到了。
晏傾失笑,心想她是多討厭太子羨呀。
蜀州雖尊崇皇帝,卻對太子羨也很有好感,百姓們並不拒絕太子羨和他們威武的皇帝相提並論,但也要說,太子羨不如當朝皇帝。說書人抓住他們的心理:
“太子羨少年神童,苦於國之大勢,他力挽狂瀾而不得,這終究不是他能救的天下。正是他赴死了,才有我們陛下的英勇。若他晚死幾年,我們陛下說不定和他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不知那時又會是何情形?”
眾人唏噓。
庭中中有人開口:“你們沒聽說過嗎,有人傳說,那太子羨沒有死,還想著複國呢。”
本來已經意興闌珊想拉著晏傾離開的徐清圓聞言駐足,向那些沉迷於傳奇故事的百姓們看去。
百姓們對於太子羨非常感興趣,很快拋棄他們敬愛的皇帝陛下,討論起太子羨有沒有死:
“這樣的少年天才,死了確實可惜。但是他活著的話,並不是好事吧?他要是活著,咱們陛下豈不是竊國……啊!”
“他要複國的話,那就又要起戰亂了。希望他真的死了,彆再折騰天下了。”
“你們懂不懂太子羨啊?他怎麼可能複國?他就算真的活著,他也不會複國啊。你們忘了他是為什麼死的嗎?是那南蠻國要他以死謝罪,才肯退兵,他就真的赴死了……這樣的人,你說他即使活著,怎麼可能再掀戰亂,攪得天下不寧?你們太不了解太子羨了!”
“你才是胡說!那可是皇位!如果我是太子羨,我就複國!”
眾說紛紜,各有道理。
有人堅持太子羨一定會複國,畢竟那曾是他的天下;有人堅信太子羨對民眾天下的悲憫,料定太子羨即使活著也不會再想皇位。
太子羨是何品性,終究活在人們的臆想中。
徐清圓扯了扯晏傾的袖子,低聲:“我們走吧。”
晏傾淡淡“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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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依然行於街上,夜火亮起,燈火漸次,時而有小兒歡笑著從兩人身旁穿梭而過。
徐清圓攏住手臂,垂著眼。
她輕聲問晏傾:“你聽到他們方才說的話了嗎?”
晏傾沒回答。
徐清圓已經習慣他經常會聽不到她的說話,以為他這次又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而沒有聽到她的話,便隻自言自語:“太子羨其實有些可憐。”
這是徐清圓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評價太子羨,晏傾不禁低頭看她。
徐清圓:“他似乎過得一直很不快樂,一直在生病,一直操持國事,後來滅國之罪也到了他身上。他經曆了那麼多的苦,卻好像依然沒有得到一個好的終點。世人讚譽他的時候,其實也不是空穴來風。
“明明大家都歎息滅國,但是好像誰也不忍心責怪太子羨。因為他已經做了很多了,大家都看在眼中。世人好像給了他疑似公允的評價,但他依然很不快樂,依然贏得了那樣的結局。
“聽說他是悶棺而死。那樣是不是格外痛苦?”
晏傾睫毛顫動,目光平平望著遠方。
悶棺而死的痛苦嗎……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時間一旦流走,一旦過去,他的呆病會帶走所有的感覺。
晏傾說:“他也許沒想過那麼多,也許根本不痛苦。”
徐清圓搖頭:“我雖然對他有些怨,正如我怨我爹一樣。但有時候我也不是那麼不講理,我覺得,即使太子羨還活著,他也應當不會複國。世人應該放過他的。但是他當年若是活著多好,他活著會是另一番景象。”
晏傾眼睛顫了顫,袖擺微揚,並未言語。
徐清圓:“清雨哥哥你覺得呢?”
晏傾沉默很久。
二人在街上走,好久徐清圓才聽到他回答:“如果真要有人死,死太子羨一人,換其他所有人可活。死便死了,也無不可。”
徐清圓停下腳步。
晏傾回頭看她。
她盯著他眼睛半晌,伸手輕輕將他袖子握緊,攢於手中。她心中憂懼,又刻意藏住。
清圓望著他:“幸好你不是太子羨。”
一片水落在晏傾睫毛上,他目光迷了一瞬。他沒有看清她的神色,隻影影綽綽間看到周圍百姓人家亮起的火燭,煙火人間甚美。
徐清圓的聲音落入他耳中:“我舍不得你。”
那片水化掉,晏傾眼前重新清明。他臉頰不受控地繃了一下,心頭也重重被擊。
他立在街市繁華中望著她,見她仰頭托手,驚喜而笑:
“清雨哥哥,下雪了。”
晏傾隻沉默看著她——
到底經曆多少苦難,捱過多少艱辛,才能求得後半生的順遂?
他早已不想那些,不需要那些了。
他在神佛前許願,將他所有的運氣,給予他心悅的女子吧。她想要什麼,便給她什麼吧。
他不能身隨她側,不能伴她長行,卻依然希望她過好這一生,和他完完全全地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