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囑咐他們上樓,關上窗後對徐清圓解釋:“我一直讓張文監視小錦裡。方才上樓時沒見他,原來他在小樓後門。”
徐清圓點頭。
她去開門時,半信半疑:“張郎君出現的時機是否過於巧合?我們在等寐娘,寐娘沒回來,他看到了誰?他發現的躲避的人,真的是劉郎君和映娘?”
晏傾目色微閃,知道她與他起初一樣,開始懷疑張文。他此時並不言語,尚未有結論的事,懷疑不值一提。
二人開門,放三人進來。
張文向兩位行禮,解釋自己一整晚都在監視這裡,方才打了個盹,睜眼時看到一個小賊快速逃走。誰知道追到半截,從牆後走出的人,是劉禹和映娘。
劉禹麵黑浮腫,神色憔悴,看他沉重的身形,好像胖了不少,有些看不出昔日那個風流倜儻的模樣了。他左顧右盼時,神情很是茫然。
和他在一起的映娘則潑灑嬌俏得多。
她將她那個嚇傻了的情郎往身後一推,自己上前挺胸,抬起下巴趾高氣揚:“怎麼了?上元節,我和劉郎出去逛逛不行嗎?”
張文:“所以,我看到的逃跑的小賊就是你們兩個?你們跑什麼?”
晏傾問:“張文,你看到的賊是一人,還是兩人?劉郎君和映娘,一男一女,分明兩個人。”
徐清圓站在晏傾身側,發現當晏傾這麼提問時,劉禹和映娘睫毛微微地顫了一下。
這是極為微妙的小動作。
它不一定有什麼含義,但是兩個人一同忍著眼神動作時,它一定代表著——撒謊。
張文回憶:“我感覺我是看到一個矮胖的笨拙的人影跑出去……”
他看著有些胖了的劉禹,一時間難以準確判斷出來。
映娘不屑地嗤一聲,堅持:“劉郎長胖了,我讓他跑跑步去去肥,不行嗎?你們好無聊,這是我小錦裡的地盤,用得著你們逼問我們?”
劉禹這時在一旁尷尬地拉拉她衣袖:“映娘,你還不知道吧,這是來自長安的大理石少卿,他最近半年就住在我家……”
他摸摸鼻子:“晏少卿確實有權利審問咱們。”
映娘一滯,有些膽怯:“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她眼神閃爍地偷偷看了晏傾一眼,垂下的目光警惕,麵容繃著,彰顯她的緊張。
屋中一時靜謐,晏傾並不開口,隻是若有所思地坐下,看著他們各持己見的三人。
燭火蓽撥一聲,火星飛濺上屏風,如煙塵寥寥。
最終是映娘和劉禹並未提防的徐清圓慢慢說道:“劉郎君三日後就要成婚,竟有閒情逸致與映娘逛上元節。”
劉禹支支吾吾:“那又如何……”
映娘哼一聲:“成親又不是他願意的,是被他爹逼的。劉郎真正喜愛的人是我,他與我去上元街市上走燈,心裡念的人自然是我。這有什麼奇怪的?”
她青春年華,身量纖長,眉目向上飛揚,帶著年輕女孩兒獨有的驕縱、自信。她這樣的自信,是確信郎君心中愛的人是她,旁人都不可得。
這是美好感情帶給她的。
徐清圓目光從映娘身上移開,端詳著許久未見的劉禹,說話依然慢條斯理:“劉郎君不是胖了。劉郎君個頭沒變,隻有手肘、腰際、腿肚等少數幾處變得圓潤,向外堆砌。一個人若是胖了,整個體型都應發生變化……絕不是劉郎君這樣的。”
她說話輕柔,態度卻斬釘截鐵:“劉郎君是藏了重物在身上,才導致身形看著有些變化。我來猜一猜——
“劉郎君與映娘情投意合,但是劉郎君是劉刺史的獨子,劉刺史絕不可能讓映娘進家門。映娘與劉郎君賭氣,說要去當新一任的‘木言夫人’,不稀罕劉家家門。但是半年時間過去,劉刺史給劉郎君強硬地定了一門親事。映娘氣怒無比,心中不平,再也沒什麼心思選‘木言夫人’。
“這樁荒誕婚姻中,唯一值得稱頌的,是劉郎君始終未曾變心,始終喜愛映娘。劉郎君三日後要成婚,劉郎君擺脫了他家人的控製——也許是說他要與映娘告彆吧。
“他來找映娘,不是為了告彆,而是為了私奔。疑似變胖的劉郎君不是真正變胖,而是衣服裡藏滿了供你們離開的一路上可用的珍器、銀錢、銅幣。劉郎君設想與映娘私奔,映娘非常感動,但是映娘猶豫了。
“映娘想回來小錦裡,把她多年攢下的財物一同帶走。他們不想過貧賤生活,為了日後考慮,銀錢自然多多益善。隻是很可惜,兩位回來的時候,撞上了張文,撞上了我們。”
劉禹呆呆地看著這個文弱纖柔的徐娘子。
映娘臉色青青白白,咬牙狡辯:“你胡說!這都是你猜的……”
劉禹頹然道:“算了映娘,沒什麼好瞞的,直接告訴他們便是。”
映娘手叉腰,咬牙切齒罵他:“沒出息!廢物!我早就說,你這種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可她罵得凶狠,看劉禹的眼神卻帶著繾綣之意。劉禹大約被她罵習慣了,並不在意。他乾脆坐在地上,脫掉自己的鞋履。
徐清圓連忙側身,避開這不雅一幕。
她聽晏傾說了一聲:“好了。”
她回頭時,見這位劉郎君坐在地上,叮叮咣咣,把他衣服裡藏著的銀錠子、金錠全都倒了出來。他頗為無賴地坐在地上:
“告訴你們也無妨。反正我肯定不會成這個親!我今天不逃,明天也要逃。我肯定會和映娘私奔的……晏少卿,你想告訴我爹就去告吧。除非他把我打死,反正我不可能和他指定的女人成親的。”
晏傾望著他:“聽聞你爹為你定下的親事,女方父親是他多年好友。那女子,和你也算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你這樣子,置他人於何地?”
劉禹平時看著嬉皮笑臉,此時竟透著幾分冷漠:“與我何乾?不幸的婚姻到頭來一地雞毛,他逼我成親的時候,就該想到今日。
“這件事我本沒有錯,我多次說過我不同意,沒有人在意我的話。既然我如此不重要,那麼我的離開,相信也一樣不重要吧?”
映娘看著他,既感動,又不安。
她喃喃自語:“可你爹是刺史,整個蜀州都是他的……”
劉禹目光暗下,說:“他是刺史,他想要什麼不會有?少我在身邊氣他,他還能多活兩年。”
徐清圓怔怔看著劉禹。
原來到現在,劉禹都不知道劉祿一旦進京,迎來的就會是刑訊後的死罪。他知道自己要成親,但他竟然不知道劉祿犯了什麼樣的罪。
而到今日,當徐清圓明白所有事情的恩怨曲折後,她更加斷定劉祿十死無生。
劉禹卻不知道。
這樁私奔、這樁私奔……
晏傾突然說:“既然想私奔,那就私奔吧。”
劉禹和映娘一同驚喜地抬頭看他,張文不解地抬頭看他。
徐清圓定定地看著晏傾——
時至今日,以晏傾的才智,他必然已經明白了整件事。
那麼,他許劉禹私奔,便是在許給劉家留一條血脈,不願斬儘殺絕。
徐清圓喃聲:“晏郎君……”
晏傾看著劉禹,溫聲:“你可以私奔,我保證你和映娘離開後,沒有人可以找到你們。但是從此以後你們隱姓埋名,再不能回來。你們要聽我的指令,我告訴你們何時走,你們才能走。”
劉禹驚喜:“晏少卿幫我們安排私奔?太好了,我早就覺得我們的計劃漏洞滿滿,恐怕走不了幾步就要被我爹抓回來了。有晏少卿幫我們想辦法……映娘,我們肯定能離開!”
映娘不耐煩:“聽著呢。”
但她彆過臉,藏住了唇角的一點喜色。
徐清圓在旁聽他們說話,腦中轉動。張文聽得雲裡霧裡的時候,徐清圓已經喃喃自語:“其實最好的私奔時機,不是今夜啊。而是……”
晏傾接口:“成親那日。”
那日劉祿要調動兵馬,城門打開,混亂之時,出城進城、人員混雜,都是最好的機會。
劉禹點頭又搖頭:“我能從我家離開,去迎親。可我半途消失,誰代替我把這出戲唱下去啊。”
是啊,徐清圓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突然心頭一顫,明白了晏傾要做什麼——他與劉祿趕時間,他要提前在那日動手!
那麼新郎自然是……
晏傾說:“你不必多想,自有人替你。”
徐清圓垂下頭。
她輕聲:“晏郎君,這樣的事,讓一不知曉前因後果的女子牽連其中,有些不妥。劉郎君要走,那被他拋下的新嫁娘迎上一個陌生的、另有心思的新婚夫君,她該如何惶恐?如何過後半生?”
晏傾望著她不說話。
其他人更是壓根沒懂她和晏傾之間的啞謎。
劉禹隻會猶豫迷惘:“她、她也確實挺可憐無辜……”
徐清圓便噙笑。
她手指自己,硬著頭皮舉薦自己:“我可以充當那個無辜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新嫁娘。我可以留在新郎身邊,配合新郎行事。就這樣定下,好不好?”
晏傾眼波微動,仍然不說話。
張文等人依然沒懂:“誰是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