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詩無寐34(2 / 2)

懷璧 伊人睽睽 10727 字 8個月前

他的每一步,都讓在場諸人不自在。

他到正堂上,倏地跪下,從袖中展出一張伸冤書——

以血書寫,字跡扭曲。

他張著這封書,舉給在場所有人看。就好像數年前,他也同樣伸冤過——

那時恃才傲物的才子蒙受不公,覺得以自己的才學如何能榜上無名。更可笑的是榜上有名的數人,在他眼中皆是才氣不存之人。他在縣令府前大鬨,又跪去州刺史府。

他要求查看試卷,是否自己真的才疏學淺。

哪怕不公開,隻讓他看一眼便好。

他跪在雨地中高呼:“那姓陳的考完就喝醉在小錦裡,把自己的答卷漏底漏了個乾乾淨淨,誰不知道他寫了什麼?他這樣的人尚且榜上有名,為何我無名?

“不知諸位大儒以何標準評卷?學生不服!學生要上京告你們……”

那時候的雨,沉黑如墨,壓於此身。

而他口中“姓陳的”,便是如今的陳縣尉。他坐在雨地中,臉色慘白,垮著肩,嘿嘿低笑。

陳縣尉口中喃喃:“完了,全都完了……我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

圓慧跪得渾身發抖。

這一伸冤路,他走了數年。當時刺史是喬宴,他被人打廢後,是喬宴將他安頓在鐵像寺,讓他隱姓埋名。

他以為那是機會——

既然刺史相信他,刺史願意查這件事,那怎麼會查不出來呢?

他等著喬宴再登鐵像寺,等著喬宴哪一天突然出現,告訴他州考評卷確實出了問題,讓他去作證——

這一等,便等了將近四年。

喬宴身死枯井,和尚枯坐古寺。這樁恩怨,到底要如何說?

他口舌被廢,手筋被挑,他失去了所有機會。可他依然不平,為自己不平,為喬宴不平。於是不平則鳴——

他拿著這封手寫的字跡醜陋的血書,他知道自己再寫不出一筆好字。他失去了自己想了一輩子的前程,他絕無可能再通過科舉去當官、去濟天下,但他在見到張文後,依然寫下了這封書,依然跟著張文來到了這裡。

這裡兵馬集結,這裡暗藏禍心。

劉祿分明已經慌了,他口中說著“誣告”,這時聽到徐清圓在鐘離後麵聲音清越:“晏郎君,我拚出來了。”

劉祿:“什麼?”

同一時間,馬蹄聲在刺史府外停下,穿戴蓑衣鬥笠的風若大步跨入,手中卷著一被竹篾所封存的公文。

風若高聲:“郎君,大理寺正卿給您的東西終於寄來了——”

晏傾頷首:“向諸人展開。”

同時,徐清圓從後徐徐走來,她立於晏傾身畔,立於風若身畔。在風若展開這封公文的時候,徐清圓也展開自己拚出來的東西:

風若向諸人展示的,是龍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單。這是蜀州存於長安吏部中的正冊,大理寺卿左明在弟子詢問喬宴後,便開始關注蜀州之案。在晏傾再一次給自己老師寫信後,左明去就吏部,調出了這份名單。風若的消失數日,便是為了這份名單不在半途被人調換、被人毀掉。

徐清圓手中的,則是另一份龍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單。她拚出的這份名單,由《九歌》、贗作畫、寐娘的練字書共同組成。將失去的橫豎撇捺還原,將多餘的紙張撕掉,再加上韋浮千裡迢迢為他們送來的那個公章印——

這組成了一份龍成二年蜀州州考的名單。

加了公章。

兩封完全不同的名單,都有喬宴的公章。

徐清圓望著眾人,輕聲說:“如喬宴這樣的人物,明知大禍臨頭,他動了彆人的利益,他怎能不早做準備呢?我聽聞他是前朝的探花郎,那樣風華絕代、才華橫溢的人,知道自己會死,怎麼會不藏證據呢?

“他將這份名單一分三份。一份隨他葬於大柳村的枯井,一份掛在劉府君的正堂中,還有一份被藏於小錦裡。朝廷收到的州考名單,是喬宴迫於你們勢力而不得不屈服的;真正的名單,永遠隨他埋葬。

“看看這份名單,想來在場諸位的親人、族人、或者諸位自己,也許出現過在這份名單上吧?蜀州大都督和劉刺史交情這樣好,想來也是這份名單的功勞。

“你們不想要有人拆分利益,放逐世家。喬宴做了那個逆行者,你們必須要他死。他死了,你們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勝利成果;他死了,再也不會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你們,你們可以把自己安排好的名單,一年年地這麼錯下去。

“當這件事成為心照不宣的秘密後,還有誰敢站出來反對?

“反對者皆被殺,反對者會被他昔日的同僚們埋葬。你們多麼厭惡喬宴,又多麼懼怕喬宴——你們想找到喬宴藏起來的那份名單,你們日日將贗作掛在正堂上釣魚,你們想找到名單、毀了名單,如此才能真正心安。

“你們千方百計地證明喬宴不是好人,給他安上各種汙名罪。你們畏懼他烈心如赤,要燒儘此生不平。你們千方百計地說服我們,可真正懼怕的人是你們自己。

“喬宴長夜不寐,為求世人開眼,以譽為賞,以毀為罰。”

雨水淅瀝。

圓慧跪在雨地中,發出痛苦的嚎啕聲。他捶著地,泥水濺滿周身。

雨棚外的稻草人“喬宴”,孤零零地躺著,稻草卷起,麵上用筆所畫的真人臉已經模糊,嘲弄地看著世人。

晏傾閉了閉目,想到了喬宴笑嘻嘻的模樣,想到喬宴在屏風後跪下,雋秀麵上不見玩笑——“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顯於世。臣願為殿下所驅,願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舊日與今日場麵混淆,晏傾依稀仍在南國舊宮中,走不出那個儘是少年同行者的夢境。

倏而一睜眼,他又回到了現實中。

他看到的是白骨累累,血流成河,長夜不寐,冤魂泣訴。

晏傾輕聲開口:“科舉一策,從南國實行至今,但到本朝才開始步入正軌。而因它本身就動了世家大利,勢必會引起太多不滿。朝廷一貫徐徐推行此策,卻也沒想到,在蜀州,連州考都是假的。假了一年又一年,到現在,恐怕已經說不清連續五年的名單,有沒有一成是真實的。

“蜀州如此,其他州縣,是不是……”

他沉默了,沒有說下去。

一個新策起初推行之難,他早有預料。但是今日之禍,仍讓他身心疲憊,滿是惶然——是否當初他不強行推行此策,便不會到這一步?

是否是他錯了?

徐清圓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是餘光看到他麵色發白、神情憔悴,她心中擔心,隔著袖子,輕輕握了一下他手腕。

晏傾回了神,定下心。

他還不能倒。

幕後真正的布局人還沒出現,他焉能在此時頹然。

而徐清圓美目仍望著雨棚下的人,低婉聲音與雨水一同,濺在他們心口:

“天下滔滔官員,丙吉問牛與文婪武嬉儘是用來描述你們的。隻是這二者,一者是人,一者是畜生。諸位認為自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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