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府又一次地燈火達旦。
這是林相女兒林雨若的生辰,府中大辦。
但比起往年,府中氣氛深沉單調許多。
這是因為今年的蜀州大案,雖說與林承無關,卻到底連累了林承一些。
據大理寺所查,多年來,林承一直扶持蜀州的世家大族。去年蜀州官員曾借饑荒天旱之事,折騰到晏傾麵前。表麵是想告林承,實際是威脅林承繼續照拂他們,多許他們好處。
大理寺猜,這個好處,指的便是州考名額。
辦此案的張文懷疑林承對蜀州之事一清二楚,甚至懷疑天下科考名額是不是都經由宰相看過,才會遞到陛下麵前。但這樣一來,此事牽扯過多,沒有明確證據之時,無法扳倒宰相,還會被林承的人反咬一口。
張文在拜訪過晏傾後,不甘心地放棄了咬死林相這一思路。雖則如此,大理寺依然給林承找了些小麻煩。
蜀州此案甚大,捕風捉影的風言風語在大街小巷流傳,不可能完全不提宰相。
林相進宮向陛下泣淚哭訴,請陛下開恩,許自己辭官。皇帝照例安撫了他一通,說這不怪林相,陛下深知林相品性。
上位者在朝施政,下方人陽奉陰違,古往今來並非少見。陛下信任林相一如起初,林相不必介懷。
而今愛女生辰之夜,府中長陵公主為女兒操辦生辰宴,林承隻露麵一下,便重新將自己關在書房中。
林承在練字。
筆下字遊龍飛鳳,翰墨風流,端的是大家氣度。但是這筆字若真讓書法大家評價,會說“失之輕佻”“筆力不足”。
林承便想起他老師韋鬆年曾與他說的話——“子繼,你本是風流少年郎,不愛管束家中這些瑣事,為師心中也明白。隻是如今你放眼這天下,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我教你讀聖賢書,教你如何做聖人,難道也教你對這樣的天下視而不見嗎?
“你是否見過路邊骨,是否看到過世家中那些蛀蟲在如何啃噬百姓?你依然沉迷於你的美人鄉,可是這天下要往何處去,你可有想過?
“子繼,你是隻要自己一人活得痛快,還是想讓更多人因你得福?個人與國家,你到底選哪個?小家溫情與整個天下的去留,你更願意成全哪一個?”
他選了後者。
他是韋鬆年教出來的學生,少時風流意氣風發的庶出郎君。他出於意氣選了一條極難的路,在這條路上,他不斷地舍棄,自己舍,也教彆人舍。初時滿心鮮血淋淋,到後來已經滿心麻木。
若這世家不能成為他所想要的賢者天下,他的一生付出都顯得可笑。
為了所想所念,拋家棄子,與當今陛下合作,重振山河,再建家國。他似乎朝著自己的所求越來越近……但是近些日子,他又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覺,他離自己所求越來越遠。
陛下一如既往地寬慰,到底是為了穩住他,還是當真信任他呢?
他和陛下有不同尋常的少年情誼,他曾以為這種情誼可以亙古長存,因他們有著相同的願望。但是在這條路上,是不是在某一個時刻,出現了分叉口,他和陛下已經不在同一條路上了?
陛下心中,是否在揣摩,在掂量。
陛下昔日對他的承諾,是否打算背棄?
近日,蜀州事變,他見了大理寺官員許多次,便總是夢到些舊日事……
“啪”。
手中筆斷,濃厚的筆墨濺到宣紙上,濃黑一片。
林承跌坐在太師椅上,滿頭冷汗地看著雪白宣紙,淩亂字跡,潑墨暗黑。
他閉上眼:晏傾,晏傾。
這個青年,昔日不接受他的橄欖枝,選了左明那個廢物當老師。他為晏傾可惜,沒想到左明那個膽小怕事的老小子,能將晏傾教到這一步……
晏傾讓林承深深挫敗,坐立不安。
他模糊地意識到四麵楚歌,危機四伏,卻又想不出來危機來自哪裡。普世觀念中的評價他不屑聽之,心中自有的審判從來公正。這審判,有時候,卻也會可以濾過一些事……
“篤、篤、篤,”三聲敲門後,外麵人安靜等著。
林承以袖蓋臉,疲憊問:“何事?”
門外是他的夫人,長陵公主:“夫君,若若的生辰禮,你是否忘了給她準備?夫君今日從宮中回來便神思不屬,是否是我皇兄說了什麼?可要我進宮找我皇兄?”
林承的聲音微帶怒:“不要為我進宮和陛下求情!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
長陵公主被他嚇了一跳,心中生起委屈和怒意。
但公主還未發作,書房中的林承便語氣一換:“抱歉,因為一些公務,我情緒不佳,驚到你了。”
長陵公主怔忡,低聲:“你何必總與我這般客氣?算了,你忙你的公務吧,我早知你會忘了生辰禮,替你給若若備下了。隻是夫君,你也得顧著身體。這天下的事是操心不完的,你不能把自己累死在上麵。”
林承問:“我是一個好官嗎?”
長陵公主立即:“自然是!你是不是聽到了街坊上那些風言風語?你不必聽他們的,他們懂什麼?夫君是為了國家,為了大魏更好,妾身明白的。”
書房中的林承沉默著。
公主以為他無話了,便轉身告退。她離開前,聽到林承有些猶豫的詢問:“林斯年……他在做什麼?”
提起他那個長子,公主便一肚子怨氣,隻是礙於今日是女兒生辰,她不便發火:“他能做什麼?我現在可是盯緊了他,不許他碰我們若若一下。
“不過你這兒子也乖覺,自從去年被你打過一頓後,換了個人一樣,聽話了很多,也沒惹事。今天若若生辰,他估計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壓根沒回來,讓我鬆口氣。”
長陵公主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林承更多的話,隻好走了。
而正如長陵公主所說,林斯年一整日都沒有露麵,沒有打擾府中為女郎精心策辦的生辰宴。林雨若得到許多人囑咐,她耐心等了很久,讓小廝看著大門,仍等不到她大哥回來。
快到了子夜,林雨若趴在桌上打著瞌睡,她忽而一個激靈醒來,因為侍女在外不滿地通報:“娘子,其實他早就回來了!他沒有從大門進來,他從後院翻牆回來的,回去後屋子一直不亮燭火,我們都以為他還在軍營。我是沒見過這種郎君,進自己家跟做賊一樣,誰也不知道。
“若不是我覺得不對勁,派人悄悄去他院子裡打聽,看到了跟著他的那個眼熟小廝,我還以為他今日不打算回來了。”
林雨若舒口氣。
她拍拍臉頰,驅走困意,便推開門,笑吟吟地告訴侍女,她要找她阿兄。
有侍女欲言又止,有侍女滿臉不讚同,林雨若都當沒看見。林雨若端著她那碗一口沒吃的長壽麵,到了林斯年院落,娉娉嫋嫋地走向兄長的寢舍。
院落荒蕪,草木雜生,許久沒有經人打理。
就好像這裡沒有主人一樣。
林雨若看得心酸,暗自告誡自己明日要記得找人來替哥哥打理院子。他明明是林相的長子,為何所有人都當他不存在呢?
寢舍中的林斯年靠著門牆,頭痛欲裂。
他給自己從軍營回來受到的一身傷上了藥後,並不在乎醫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一邊運著手中靈活的匕首,雕著一個玉石像。
他屋中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觀音像。但這些觀音與俗世認知的不同,觀音們閉著眼,唇角噙著神秘的笑。
他借著徐清圓的臉來刻這些玉石,又偏偏不讓那雙清湖黑霧一樣的眼睛睜開,不想與她對視。
林斯年被酒嗆得咳嗽,端詳著手中玉石像,思緒模糊地想到自己在軍營中聽到的關於最近蜀州大案的隻言片語。
現實和夢境不一樣。
原來沒有他摻和的現實中,晏傾並沒有和他爹對上,沒有被他爹投入大獄。晏傾甚至不是這個案子的主審,主審變成了京兆府那位新調上來的韋浮、和大理寺的張文……
有韋浮在,林承必然能逃過一劫。
有韋浮在,本就說明陛下不想林承在這時候出事——韋浮可是林承的學生。
林斯年低低笑:是啊,有陛下保著,夢裡晏傾怎麼可能鬥得過林承?夢裡晏傾分明是為了徐清圓……
為了徐清圓,才走那一步臭棋。
徐清圓……他該如何做,才能得到她呢?
是否不像夢中那樣強奪,是否不像去年那樣逼迫她,是否跟她好好說,好生生告訴她他想要她,他就能有機會呢?
她真的很像他娘。
聖潔,溫柔,美麗,慧黠。她擁有一雙和他娘一模一樣的杏仁眼。
她也許比他娘還要好,比他娘還要聖美。
若這世間真有觀音觀世,就應該是她那樣。進長安前的初遇不足以打動林斯年,在積善寺的浴佛節中扮演觀音的徐清圓,羽巾飛揚,眉心朱砂,這才是林斯年的美夢,噩夢,念念不忘,魂牽夢繞。
一個觀音像毀了,另一個觀音像,他希望能夠長伴他。
敲門聲響起。
林雨若聲音在外:“阿兄,你睡了嗎?”
屋內的林斯年從自己沉鬱的思緒中回過神,聽出外麵少女的聲音。他怔愣著,保持著沉默。
林雨若鍥而不舍:“我知道阿兄不想理我,不想與我說話。可我想告訴阿兄,我從來沒怪過阿兄,是你一直躲著我,不肯見我,才讓我的話說不出來。我對阿兄……”
屋內青年喑啞的聲音帶著嘲諷響起:“林雨若,你腦子有病嗎?你看不出我厭惡你,討厭你?我都□□你,你還要原諒我?你是不是被你爹娘養傻了,你分得清什麼好什麼壞嗎?連我這樣的人,你都要同情?
“我告訴你,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離我遠一點!否則你出點什麼事,你那個娘又要找我麻煩。我煩透了你們一家子……你給我滾!”
門外侍女氣得叫起來:“你說什麼?!你!”
林雨若怔住。
她從未被人當麵表示出如此不加掩飾的惡意,並非出於心理,僅僅是被這麼一說,她就禁不住臉頰滾燙,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淚。
侍女們心疼要安慰她,卻見林雨若快速地擦了眼淚,掩飾自己的哽咽,仍露出笑容,小聲和屋內說話:“我、我知道阿兄討厭我,我也知道討厭我的原因。但是我同時知道,那是爹做下的惡果,是爹當年不恰當的行為,才讓阿兄這麼恨我的存在。
“但是我一直知道我有個阿兄,我娘不在意,我卻從小就希望見到你,希望你回來。阿兄,我和爹不一樣,我會對你很好的。之前發生的事,我們不可以當不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