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兔爰爰,雉離於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有兔爰爰,雉離於罦。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後,逢此百憂。尚寐無覺!
——《兔爰》
荷香一直在夢中晃蕩,時遠時近。
徐清圓醒來,身上好像都還帶著昨日荒唐的痕跡。
她睡姿習慣側臥,乖而小地窩在被褥中,正好能看到躺在旁邊睡著的青年。他和她不同,她睡著後喜歡依偎著人,而他喜歡遠離人。此時她側著臉看他,隻看到他一貫蹙著眉,睡夢中大約也不甚安然。
徐清圓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猜自己眼睛恐怕腫了。昨日吃酒後哭了太多,發泄了太多委屈……恐怕都讓晏傾為她兜著了。
她渾渾噩噩間,記著她拉他倒在涼亭中的小榻上,親抱不避諱,糾纏隻隨心。她的委屈需要他承受,而她纏纏綿綿的糾纏,讓他氣息不定,喘息微微。
他哄著她:“不能在這裡,會得風寒的……”
她並不聽他的,隻是要親他,隻是要往他懷中埋,還在不停地哭。她覺得她弄丟了他好多年,又覺得她恨了他好多年。她覺得他討厭至極,她厭惡他至極,可她心口又那麼地疼。
她分明不知道他經曆了些什麼,才從太子羨變成晏傾,但她就是難過。
離她這麼遠的人,離她這麼近的人,她怎樣才能躲開他,又怎樣才能擁抱他呢?
徐清圓的哭泣不是那類撒潑的,她哽咽啜泣,都埋在他懷中,哭得晏傾一派心軟,又吮得他滿心顫抖。他好不容易用厚氅衣把她蓋住,將她身子抱在自己懷裡,抱著她回房。
一路躲著雨走,不敢讓任何仆從撞見,隻恐怕旁人看到懷中女郎迷離癡纏的模樣。
那段夜路走得艱難,晏傾抱著她走,她還在氅衣下亂動,掙紮著搗亂,讓他呼吸更亂……
晏傾也終於知道,吃醉酒的露珠妹妹有多難纏。
他們回到屋舍內,關上門窗,便荒唐了一夜。其中細節難以記清,隻此時此刻,臥於晏傾身畔的徐清圓,微微覺得腿肚子發麻,她一動之下,腰肢也有點酸。
可是這樣的羞澀,卻無法戰勝心中的荒蕪。
早早醒來的徐清圓睡在床榻內側,清水一樣的眸子在她夫君麵上盯了許久,她才移開目光,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在不驚動他的前提下下床。
徐清圓心事重重,不知該如何麵對晏傾。
她腳踩到地磚上,走出床幃,原本心不在焉地想著那些事,卻聞到了空氣中殘餘的濃鬱香氣。
這種香……和她在新婚之夜時聞過的一樣。
徐清圓回過神,在屋中尋找,半晌在外間的圓桌上找到了香爐,以及桌上殘留的灰燼。她輕輕嗅了下,閉上眼——
是的,她模模糊糊記得,昨夜晏傾將她抱回來後,又點了這柱香。
徐清圓咬唇,一時有些發惱。
晏傾瞞著她的秘密太多,她對他的信任開始瓦解。她此時看著這香,便不禁懷疑難道他陽奉陰違,繼續用這種東西壯陽?非不如此,他就無法行那事?
可既然他不行,為什麼每每勉強他自己?
他還在病著,難道為了讓她高興,就一次次這麼糟蹋身子?
徐清圓越想越氣,目中忍不住凝了水霧。但她又定下神,說服自己眼見為實,不能憑猜測就冤枉那個誰。雖然那個誰在她眼裡,此時已經有些麵目可憎了。
徐清圓俯下身,取出香帕,小心地將桌上殘留的灰燼撥入帕中。
晏傾聲音微啞,從帳內傳來:“露珠妹妹?”
徐清圓一驚,本能抬眼看外麵的天色。天尚有些黑,他已經醒來了?他是今日醒得早,還是一直醒的這麼早?
徐清圓匆匆折疊好帕子,將帕子收回懷中,才應了一聲:“我在外麵。”
一會兒,她調整好了情緒,才走回裡間。她抬目望一眼,晏傾隻穿著中衣,用牙鉤懸好帳子,聽到聲音,向她看來。
成婚五日,她才第一次看到他不修邊幅的模樣:長發散著,衣袖皺褶,襟口微敞。他睫毛飛顫一下,看到她時躲閃了一下,似乎想拉好衣襟,但卻又逼著他自己停了下來,沒有多此一舉。
他對她微微笑。
美玉琅琅,眉目墨黑。
平時徐清圓會喜愛他的美色,此時她腦子裡想的卻是,他原本會更好看。真實的他的容貌,比她想象中的畫作,要遜色多了。
她心又開始揪作一團,悶悶地痛著。
晏傾見她恍神,以為她是害羞昨日荒唐,他便也不提,隻柔聲問她:“怎麼起得這麼早?”
徐清圓回答:“昨晚睡多了,自然醒得早。”
晏傾一怔,目光閃爍。
徐清圓咬舌頭:“我沒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多想。昨天的事,你、你全都忘掉!”
晏傾莞爾,說:“好。”
徐清圓兀自不放心,但又不好說什麼。她咬唇糾結許久,見晏傾清泠泠的目光仍看著她,她才乾咳一聲,轉移話題:“你怎麼醒的這麼早?我吵到你了?”
晏傾自然不會說自己睡眠一向不好,除非病得昏迷,他很少能睡到好覺。
他隻回答她:“因為今日有些事,需要出門,自然不能睡懶覺。”
徐清圓愣住。
她方才心裡還在嘀咕他混蛋騙她的事,此時一聽他要出門,就急了,快步走上前:“不行,你不能出門。我記得大魏律法規定,四品以上的官員,婚假有足足九天。今日才第五天,你就要回朝,不,絕對不行!”
她說得很急:“你病成這個樣子,能回去辦公嗎?我不許你去!”
她張臂阻攔他,仰臉時一改方才的目蘊哀愁,何其嬌憨任性。
晏傾忍不住笑一下。
徐清圓瞪他:“壞蛋哥哥還笑!”
晏傾忙忍住笑,解釋道:“妹妹誤會了,我不是要回大理寺。妹妹也知道,今日我父母就要離開長安了,但在長安,有人對我的再造之恩,不下於我父母。常人成親,都有回門、拜親一說,你爹不在,我們不說也罷;隻是我這邊的長輩,也得拜一拜。
“如今已是成親第五日了,我已能出門了。若再不登門去拜,便太目無尊長了。”
徐清圓眼睛眨一下,若有所思:“你說的是大理寺卿左明左卿嗎?他是你老師,對你提攜甚多,確實應該登門拜他的。”
晏傾頷首。
然而徐清圓盯著他目不轉睛,心中則在想:左明知不知道晏傾的假身份,知不知道晏傾真正是誰?
若是知道……他們這對師徒,舊日君臣,實在膽大妄為。
徐清圓今日才明白,她這個夫君平時說她莽撞,可他自己不枉多讓,他竟然敢在皇城下李代桃僵,真是膽大得瘋了。
晏傾不自在彆頭:“妹妹為何這樣看著我?”
清圓默默搖頭。
她說:“今夜公主大婚,我們該去的。”
晏傾疲憊道:“我便不去了,公主大喜之日,我一個病重之人,哪有平白給人添堵添晦的道理。妹妹帶著賀禮去,我讓風若陪著你,好不好?”
徐清圓道:“原來我是晦氣之人啊。”
晏傾微怔。
她本來懶得理他,但此時牙尖嘴利起來一點不讓人:“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說自己晦氣,那不是平白連累我嗎?”
晏傾道歉:“是我說錯了,我能娶到露珠妹妹,正是燒了高香、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