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妥當,送走了晏傾父母,徐清圓才登馬車,和晏傾一同去拜訪大理寺正卿左明。
在晏傾和那兩位老人交談時,徐清圓用了心思,便能注意到兩位老人麵對晏傾時的略微不自在。
不知情的人會將這種不自在理解為怕兒子,怕自己出身影響到兒子的仕途;但徐清圓如今隻在疑惑,晏傾若是作假,為什麼不找一對更配合些的假父母?
晏傾這個假身份……到底做了幾成逼真,他真的斷定他瞞得過長安諸位老狐狸嗎?
馬車上的晏傾見徐清圓不住打量他,便問:“可有什麼不妥?”
徐清圓搖頭。
她嘀咕:“你的事,我哪有資格置喙。”
晏傾望她片刻。
他自認自己應當沒得罪她,何況徐清圓性情溫和,通常不至於給人難堪。然而今早醒來後她的違和感,竟到現在還存在。昨日的賞花宴,到底怎麼她了?
晏傾百思不得其解,隻好暫且放置。
如是,新婚小夫妻再未多言,各懷心思,一直到左府大門前。二人收整心情,作出一派溫馨和氣的夫妻模樣,登門拜訪。
徐清圓從各方故事中,聽過左明這個人。
此人經曆足夠傳奇。
他大半生寒門貧瘠,與自己的老婦給人抄書為生。南國唯一一次科舉中,他以五十高齡橫插入青春正好的年輕人中間,高中榜眼。
左明當年便被派去大理寺任職,南國亡了後,新朝大魏需要一個對律法熟悉無比、可以新勘律法的人,左明便擔任了大理寺正卿,為朝廷編寫整理律法。
大魏律仿自南國,至今不算完全明晰。左明雖然擔任大理寺正卿,大部分時間卻不怎麼去大理寺,而是將公務全都推給兩位少卿。
左明自己仗著高齡,整日窩在府中不出門。他借口說是編纂律法,實際是在帶孫子孫女玩耍。難怪林承林相看不上他,隻覺得這老頭子不過是在混朝廷的俸祿,混到年齡夠了就辭官,頤養天年。
林相多次建議皇帝將朝廷這些蛀蟲全都端掉,皇帝隻安撫林相。皇帝寧可讓左明這種混日子的高齡人當著大理寺正卿,也不肯將大理寺送給世家做人情。
唯一的學生攜帶新婦來拜,左明自然高興無比。
徐清圓便跟著晏傾,第一次見到晏傾這位老師:清矍儒雅,白須紛然,即使年齡大了,卻也能看出年輕時也是相貌不錯的白麵書生。
現在的五十多歲高齡的左正卿,慈善和氣,看到徐清圓就誇讚:“俊俏美人啊!你像極了你爹,不過你娘相貌也不差。但幸好你沒像了你娘……不然一個女兒家整天打打殺殺,我們清雨追著你跑,那可太委屈了。”
徐清圓麵紅。
左明的夫人圓潤豐腴,看著也是和善人,卻打了自己老伴一下,嗔怪:“怎麼說話的?”
徐清圓心中一動,清水眸子微閃:“府君見過我爹娘?”
左明嘿笑一聲,摸著胡須:“你可彆小瞧你爹娘的名氣。我和我夫人還在給人抄書賺錢的時候,就知道朝上有一個懼內的徐太傅——為了娶老婆,跟自己家族決裂,成為白身。天南海北,誰不都喜歡讀兩本這種話本?”
左明打量著他:“他們女兒,還是這樣的小美人兒。要我說,你爹那邊的家族太勢力,說斷就斷,後來對你們不聞不問。可憐見的,你爹沒和你說過嗎……”
徐清圓赫然一笑。
她對自己爹那邊的家族不甚清楚,她爹也從來不提。世上姓徐的世家多了去,那家從未幫過她爹與她,她自然也不會多問。
左夫人看徐清圓笑容勉強,便又打了自己老伴一下:“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就是小雨脾氣好,才讓你肆無忌憚……”
徐清圓一怔:小雨?誰?
她悄悄看自己那自從進大堂後便一直十分安靜的貌美夫君,晏傾目光閃爍了一下,抱歉看她一眼,卻並沒有因為左夫人叫他“小雨”而有任何不適。
左夫人年紀大了,最愛俊俏的小美人。她和左明這些年,給晏傾找了不少世家女郎,都被推拒。她絕望地以為晏傾當真不會娶妻時,沒想到晏傾娶了這麼一位漂亮的娘子。
好看,溫柔,性軟。
當真是晏傾會喜歡的那類女子。
左夫人滿意得不得了,她一直覺得晏傾性格內斂過於害羞,性情強勢的女郎也許能與晏傾互補,但對晏傾這樣的性格來說……不自在可能更多些。
晏傾需要的就是一位能與他性情相似、不會驚擾到他的大家閨秀。
這二人一同登門來拜,左夫人眼前便一亮:文質彬彬,長袖臨風,相攜而走,好一對神仙佳侶。
喝過茶後,左夫人迫不及待地來拉住徐清圓的手,笑眯眯:“小雨那孩子說你小名叫露珠兒對不對?咱們南邊來的,不會發你那個‘兒’音,就叫你露珠好不好?”
徐清圓忙點頭。
左夫人:“這裡留給他們爺倆談公務,他們必然又要說大理寺那些案子,我都不耐煩聽。露珠你跟我去後院玩,我把家裡的孩子們介紹給你。以後在長安,你多來府上走動。若是使得,你把我和左明那老小子當祖父祖母也無妨。”
她胖胖的臉上笑眯了眼:“我有四個孩子,三個兒郎一個女郎。兒郎們都成親了,小女兒剛剛和離回家,正無聊得很。你以前不住長安,不認識這邊的人,我帶你多認識認識……”
左夫人很健談,又大約確實喜歡徐清圓:“我這樣拉著你,你沒有不舒服吧?小雨說你很膽小……”
徐清圓連忙搖頭:“夫人疼我,我哪裡會不知趣?我並不膽小,是小雨……咳,清雨哥哥胡說的。”
左夫人笑:“哎呀,不愧是小雨媳婦。方才你沒怎麼說話還聽不出,現在一聽,這不就和我們小雨一樣說話柔聲細語的嗎?露珠聲音也好聽,不像我們,粗聲粗氣慣了。”
左夫人胖乎乎的,徐清圓幾乎整個人被拽著走,蘭時在後麵被左府侍女帶走,不許打擾。
徐清圓被誇得不知所措,麵容緋紅。
自來到長安城,她還未曾感受過旁人待她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愛。她分得清什麼是作秀,什麼是真情實感。她明白左夫人這樣關照她,是看在晏清雨的麵子上。
但她依然高興。
孤獨無依的孤女,更容易被他人釋放的善意打動,並千萬倍地回贈。比如廣寧公主,再比如左夫人。
徐清圓被左夫人牽著手下台階出大堂,忍不住回頭看後方被留下的晏傾。晏傾對她微微點頭,目光溫潤,她便鬆口氣,明白自己可以跟著左夫人走。
徐清圓在心中悵然想:比起那對假父母,左明和他夫人,更把晏郎君當孩子看。
--
左明和晏傾談了一會兒大理寺積壓的案牘,就聊到了徐清圓。
左明欲言又止半晌,說:“你還是娶她了。”
晏傾默然。
他半晌後道:“待見到徐大儒,向大儒賠罪便是。”
左明:“徐固……還會回來嗎?如果照我們猜的那樣,他真的離開大魏到了西域,天高任鳥飛,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
晏傾道:“他會回來的。徐、徐娘子還在大魏,他此生放心不下的,一個妻子一個女兒。他必然不會不管女兒的。”
他垂下眼:“索性如今大魏和南蠻建交已成定局,隻待今夜公主完婚後,兩國為姻親,徐大儒隻要不過分,都稱不上叛國。為了徐娘子,他也應當會有些分寸。”
左明搖頭。
他憂慮:“你娶了徐娘子,便不能再查徐固的案子。大理寺為避嫌,也得交出這個案子。不知道接下這案子的人,是會像你一樣依證據而行事,還是為了立功不擇手段。你給自己娶了一個麻煩,得做好準備了。”
晏傾輕聲:“再麻煩,能有我的事麻煩嗎?”
他放下茶盞,咳嗽兩聲,蒼白麵頰因咳嗽而紅了一刹:“既然娶了,自然早做好準備了。我對徐大儒一家有愧,害衛將軍至此生死不知,徐大儒心中怨我頗多……起碼他女兒,我應當照料的。”
左明看他半天。
左明歎口氣:“我就說,你那時候為什麼積極要接下徐固叛國這個案子。你啊,就是太照顧舊人……可你看宋明河,多少舊人在心底其實恨著你,怪你不是神,不能幫他們複國。
“你如今是晏傾,不是以前那個被人過分神話的人。當你是晏傾的時候,你有大好前程,陛下也信賴你。隻要你能放下那些事,你的未來,你的病情,都會好很多。我勸過你許多次,你依然放不下嗎?”
左明:“你會被拖垮的,會被那些事拉入深淵不得往生的。真相就那麼重要?”
晏傾微微搖頭。
他側過臉看窗外夏日風光:“老師放心,我沒有那麼脆弱。真相自然重要——不然當初的問題,依然會拖垮現在的大魏。我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本不清白,隻是希望……這世上的喬子寐,不要那麼多;隻是希望,能來得及救下下一個喬子寐。”
左明不禁想到了當日見過的喬宴,那個騎馬過街、瀟灑風流的風華兒郎,回眸一笑,多少女郎為之傾倒。
當日他們向太子羨效忠表決心的那一幕,竟是左明最後一次見到喬宴。
左明說:“……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是好兒郎,知道自己求的是什麼,必不會怪你。”
晏傾搖搖頭,卻沒再說什麼了。
--
徐清圓被左夫人領著見了左家人,眾人也許提前得了吩咐,都對她客氣而熱情。連左夫人領著的四歲女童,都叫著“露珠”,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抱住徐清圓膝蓋。
眾人皆笑。
徐清圓紅腮,彎下腰。她早做好準備,從袖中掏了一個糖給女童,換得女童咿咿呀呀,更是抱著她不想撒手。
左夫人笑眯眯中,微微點了點頭:徐清圓是個懂人情世故、看得懂他人臉色的女郎,不錯不錯,確實能幫到小雨。
徐清圓仰頭微笑:“夫人,小腰想去後花園撲蝶,我可以帶她去嗎?”
小腰自然是四歲女童的小名。
左夫人佯怒著掐了掐女童的臉:“我們家的孩子都一個德行,見到好看的女郎就走不動路。這小小年紀,跟個登徒浪子似的。去吧去吧,讓你露珠姐姐帶你去玩。”
左夫人有心借著孩子和徐清圓拉近關係,而徐清圓聞弦知雅意,牽著小女童便嫋嫋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