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血觀音7(1 / 2)

懷璧 伊人睽睽 15159 字 8個月前

傍晚時飄了幾滴雨,天微陰,驛站燈火徐徐亮起。

林雨若洗浴後,梳好了半乾的長發,扶著長梯下樓。下方客舍中投骰子、喝酒聲、進出門聲絡繹不絕,沒有人向她多看一眼。

這和以前都不一樣,以前哪怕是她被雲延綁架後的那次,韋浮來搭救她,也為她前後置辦了侍女仆從,保護她的安危。那時候她是宰相千金的身份,如今……

拋卻了權勢富貴,回歸本我,她又是誰呢?

林雨若默默敲了一間客房的門,聽到裡麵晏郎君溫和的“請進”聲,她才推門進去。

這間客房堆滿了文書案牘,隻有韋浮和晏傾坐在書桌前寫字,低聲商量什麼。兩位郎君在桌上攤開一張寫畫得密密麻麻的地輿圖,燭火照著二人的麵容。

長安女郎們足以為這一幕的兩人同桌而癡狂。

林雨若隻是默默進屋,看到晏傾先抬目,向她禮貌頷首,之後是韋浮也含笑向她打了招呼。林雨若向二人回了禮,怕打擾二人的公務,便尋了一處矮凳坐下。

那兩人卻在她進屋後,說起了她的事。

晏傾抱歉道:“林娘子見諒,此次公務緊急,抽不開人手,恐怕無法將你送回長安。”

韋浮更了解她的情況,說得也多了一些:“你爹此時必定急得不行,我向長安去封信,說你在我身邊,讓你爹不必找你了。我短期內無法回返長安,小師妹是想留在驛站,等老師派人接你回長安呢,還是與我們一同走一趟?”

林雨若問聲怯怯:“……我若是跟著兩位郎君,會耽誤你們的公務,讓你們為難嗎?”

晏傾詫異地抬頭看一眼林雨若。

除了他那善解人意的妻子,他很少見到這種從旁人角度思考的女郎。尤其是林雨若是這般顯赫的身份,更加少見。

韋浮卻是更了解她,對此壓根不驚訝。他唇角噙著一抹笑:“不防事。我們隱去官員身份隻是不想鬨得大張旗鼓,讓雙方都下不來台。小師妹若是不怕吃苦,跟著我們也無妨。唔,你不是說你想去甘州嗎?”

林雨若連連點頭:“我、我本來也要去甘州的。”

她眼眸清澈,並沒有多少欣喜雀躍,和往日單純得有些傻的模樣不太一樣。

晏傾自然注意不到這點,韋浮也壓根沒多在她身上關注一分。

那兩位郎君輕鬆地安排好了她的去向,默契地沒有多說。韋浮甩了甩手,笑:“哎,沒墨了。我重新拿幾方墨條去。”

他起身推門而去,屋中隻剩下了林雨若和晏傾坐著。

十分寂靜中,晏傾將書桌上雜亂的書牘整理好,也起了身。林雨若被驚醒,抬頭看他。背光處,這位俊逸清和的晏郎君對她禮貌道:“在下有事要離開了,娘子在此候著便是。”

林雨若跟著他一同站起。

她往日並不會這樣失禮,往日隻會屈膝道彆,送晏郎君離開。但是她今日看著晏傾向門的放心走,鬼使神差便脫口而出:“晏郎君,你也討厭我,是麼?”

晏傾驚訝,回頭看她。

他並不能敏銳地聽出少女說話時努力忍著的那一絲哽咽,他回頭時,隻看到她低頭,好像極為難過。

可這也是猜測……他看不出她的情緒。

晏傾沉默半晌。萍水相逢,他又一貫與林相不太對付,對林家的女郎,他能說什麼嗎?

晏傾輕聲:“娘子勿要妄自菲薄,在下是當真有事要離開,沒有其他緣故。”

林雨若:“晏郎君不必解釋,韋師兄剛走,你也走了,我知道,大家都有些煩我,不過是看在我爹……”

晏傾聲音微厲:“娘子慎言!”

她怔忡看他。

晏傾微蹙眉,有些話不方便說。他因自己病情的緣故,對女子一向敬而遠之。林雨若這樣,超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往日風格。

但燭火下,他分明看到她眼中霧濛濛,這讓他想到徐清圓。

他不知道林雨若經曆了什麼,才這樣傷心。但他也不想就這樣轉身走……他希望他此時多做一些什麼,福澤可以回報給他那膽大妄為的妻子,他那妻子孤身在外,能多受到陌路人的照拂。

晏傾輕聲和林雨若說:“林娘子,凡事切忌交淺而言深。我與娘子素昧平生,娘子便是想尋人打抱不平,也不應問我。我確確實實應當離開,即使是找借口,又有何不妥?

“林娘子是未嫁女郎,而我有妻室。在沒有第三人在場時,我二人同處一室本就不妥。我便是找借口,也是為的這種借口,和林娘子本身如何又有什麼關係?

“林娘子年少些,對這世間很多事都看得一知半解,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娘子勿要自怨自艾,無論發生何事,你父母不在,我們都不過是外人,哪裡懂你苦懂你心酸?

“我看娘子這樣懵懂,心中愁苦,不如多歇息歇息,也許時間久了,便想通了。”

林雨若麵容緋紅,被他溫聲細語說得羞愧。

晏郎君說他不應說什麼,但他其實已經說了很多,讓她心生親切,並反省自己又給他人添了麻煩。晏郎君的溫和與其他人都不同,讓她覺得,她似乎沒有被區彆對待。

她迷惘地問他:“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晏傾頷首,推門而去。

林雨若最後隻來得及問他:“晏郎君,徐姐姐,就是你妻子……你們一定很好吧?我覺得、覺得……”

她磕磕絆絆,因自己兄長做過的事而羞愧,想詢問又想道歉,卻不知如何是好。

林雨若最後悵然:“你們郎才女貌,才是最合適的。”

晏傾沉默,隻行了禮,卻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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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雨若又在屋中悵然抱膝坐在榻上,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門“吱呀”打開,韋浮進門。

他並未拿什麼墨條,但是屋中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他眉宇間驚訝之色一閃而逝。

韋浮關上門,笑:“屋中原來還有人呢。”

林雨若縱是不是什麼機靈聰慧的女郎,卻因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而從他眉目間看出了幾分端倪。她心中向下沉,口上喃喃:

“師兄手中沒有拿墨條,可見方才說沒有墨了隻是借口,你不過是要離開。這樣的話,晏郎君聽懂了,他跟著便告辭,可我卻傻,沒有聽懂韋師兄的言外之意,還以為師兄是真的去取墨了。我怕這門關上就打不開,一直在裡麵等師兄回來,原來是我多事,師兄並不需要我守門。”

昏暗的光中,韋浮靠在門上,看到坐在榻上的小娘子低頭抹了抹眼睛。

他心中平靜:是在擦眼淚嗎?

韋浮麵上淡笑:“小師妹想多了,不過是一些公務不方便他人知道罷了。小師妹若是傷心,為兄隻好向你賠禮道歉。”

他說著便俯身行大禮,林雨若連忙從榻上跳起來,不敢接受他的大禮。

她睜大眼睛看他,驚駭又迷茫,急急地將他扶起來。燈火下,二人眼睛對上。

韋浮彎眸,溫聲:“小師妹怎麼了?怎麼好端端地離家出走,你爹娘知道了,該多擔心?就是你那兄長知道了,恐怕也要為你著急。”

——你看這個人,他真的清貴無雙,眼中含笑眼底無情。她看明白了他的皮相,可她看明白他背後隱藏的東西嗎?

林雨若信了他眼中的關懷憐愛,委屈湧上。她喃喃道:“師兄,我方才有和晏郎君說話。可是晏郎君說人不能交淺而言深,很多事他不方便教導我。但是你是我的師兄,我若有難處,我可以請師兄指導我嗎?”

她澄澈的眼眸目不轉睛,揪著他衣袖的手因畏懼怯懦而用力得發白,眼中映著的燭火光,像淚水一樣。

韋浮靜然。

他心裡想哪有什麼師兄妹的緣分,他承認的師妹,從頭到尾隻有一人。

但是在林雨若的眼睛下,他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睫毛一顫,眼睛不經意地向窗外飄去:“你有什麼疑惑?”

林雨若鬆口氣。

她輕聲:“我一直活在一個假象中。我以為我身邊所有人都是喜歡我的,我過得輕鬆而開心,我身邊人臉上都掛著笑,我以為大家和我一樣開心。但是我最近才發現,這也許是我爹逼大家的……”

她語氣中帶了濃濃的哽咽:“我喜歡的人,朋友,也許根本不想這樣。是我爹非要把大家聚起來,給我營造一個幸福的夢,讓我健康快活。但是我的快樂,是以我身邊人的痛苦為代價的。我從來不知道,我喜歡的每個人,也許都過得很不開心……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韋浮靜默。

女孩兒的淚水滴在他手上,他垂目看半晌。

韋浮問:“這便是你離家出走的原因嗎?”

哭泣的小娘子搖頭又點頭,抬頭怯怯看他一眼,臉上淚光點點,怕被他厭惡。但是林雨若不知道韋浮是當真不在意,還是偽裝得不在意,他看著她的帶笑目光,從來沒有變過。

韋浮慢慢說:“林雨若……我且叫你一回‘林雨若’吧。你到底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林雨若怔怔看他。

韋浮問:“你想聽我對你的看法嗎?”

林雨若怯怯:“是、是說實話的那種嗎?不是像平日一樣哄著我那種嗎?”

韋浮一怔,莞爾,淡色眸中的笑意少少地真誠些了。

他輕聲:“自然,實話實說。林雨若,在我眼中,你是一個善良單純多過其他品性、身份的娘子。與你爹無關,與你娘無關,與你兄長無關,你想做一個善良的人,幫助身邊所有人,讓身邊每個人都過得好一些,對不對?你如今的煩惱,不過是你開始懷疑自己的善良對身邊人是否是一種傷害,你的善良是否以身邊人的痛苦為代價,你的善良是否十分廉價不值一提。”

林雨若懵懵點頭,讚歎而崇拜地看他。

韋浮道:“所以我才問你,你想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善良確實是一種美好珍貴的品性,它不光珍貴,還很稀少。我們之所以盛讚,正是因為它的稀少。而它稀少,是因為做一個善良的人,付出的代價其實是很大的。在某些時刻,善良的人麵對的問題、選擇,就是要比尋常人為難得多。

“這樣珍貴的品性,與其說是本性,不如說是為人的選擇。你若選擇做一個善良的人,便不能欺騙自己,不能怕受傷。受傷隻是因為你懦弱、無用、自大,受傷隻是因為沒人會去為你著想。你願意為他人著想,願意做一個好人,你自我犧牲,可是這和彆人沒有關係。

“善良是一種選擇,自私才是人的本性,好意遭受惡意回報才是正常的。人們願意合作的、相信的,是對自己有益的人,而不是一個‘善良’的人。想要做善良的人,就要做苦行僧啊,要修行整整一生啊。”

他說的直白,林雨若麵無血色。

這樣的話,相府不會教她,爹娘不會教她。

韋浮俯身,輕輕撫摸她頭顱,笑得清薄冷漠:“小師妹若是開始有這種煩惱了,那我便要恭喜一句——歡迎來到真實的人間。魑魅魍魎時時作怪,背叛離異總是發生,這人間並不如你的安樂窩,但它是真實的。

“小師妹可以慢慢想,自己到底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林雨若:“那麼師兄,你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那日,林雨若並沒有等到韋浮的回答。

其實她從來都等不到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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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軍營外的空曠校場上,暮明姝牽著一匹馬,慢騰騰地踱步。

馬上僵坐著一個徐清圓,握緊韁繩,夾緊馬肚,渾身動也不敢動。

這樣的動作太折磨一個弱女子了。烈日下,徐清圓很快額上滲汗,腰肢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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