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的氣氛十分壓抑。
輕輕的“咣”一聲,暮明姝捏碎了手中酒樽。她站起來,走向身形瑟瑟、孤立無助的徐清圓。
徐清圓的質問已經花費了她所有勇氣和精力,她不想在雲延而前露出脆弱一而,便連淚水都要忍著。眼眶忍得痛,鼻端忍得發酸,恍恍惚惚中,徐清圓被暮明姝拉住手。
暮明姝帶她回到案幾前坐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拍打在門窗上的風呼呼聲,聽著難免惆悵,寂寥。堂中燭火在屏風中映照出十分猙獰的影子,有幾柱燈台上的燭火被吹滅,堂中光影更暗。
若是透過燈燭微弱的火光打量在場諸人,便能發現所有人都想著自己的心事,呆呆的,半晌不吱聲。
而在這片沉悶到極致的闃寂中,晏傾聲音溫溫和和地響起:“查吧。”
諸人目光全都落到他身上。
徐清圓眼中流轉的光閃爍,跳躍得比所有人都厲害。
而晏傾站起來,寬袍袖擺擦過案頭。火光下,他臉色比一開始更白,神情也更疲憊,可他的眼睛卻是寂靜以致冷靜的。
他朝向雲延:“天曆二十一年到天曆二十二年發生了很多事,雲延王子堅稱南蠻沒有主動進攻南國,這和史書流傳下來的記載不同;世人用彷徨不定的猜測去審視女相韋蘭亭,而韋參軍最近才得知,女相在天曆二十一年時到訪過甘州;徐娘子的家也在那段時間發生慘變,夫妻和離,衛將軍戰走甘州,徐大儒追至甘州後所言所行,是徐娘子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大魏暮氏王朝建國,公主隨軍作戰,亦受到朝野間多種聲音的影響,亦想知道大魏的建國和南國的滅亡是否有更深切的緣故。陛下的名譽,南蠻要的真相,大魏的‘正義’,都在天曆二十一年到天曆二十二年之間。
“而我,身為大魏的大理寺少卿,本就是為陛下分憂解難的。南蠻與大魏都想要真相,我便努力找出這個真相。相信在場諸位,各有判斷,也都想知道那兩年發生的事。”
徐清圓隔著淚眼看他蕭肅身影,蒼涼骨身。
韋浮目中幽火重重,暮明姝垂著眼,雲延靜默,林雨若聽懂了一些事後露出幾分無措的神情……
晏傾再次重複:“查吧。”
韋浮最先低笑一聲,說:“既然是晏少卿說的,那麼……查吧。”
暮明姝想著自己出關的目的,也同樣頷首:“查吧。”
林雨若自知自己沒有表態的權利,隻跟隨著韋浮。而徐清圓目中神色幾變,唇動了動,到底什麼也沒說。
晏傾雖然疲色難掩,卻仍溫和有禮地向在場諸人行禮告退:“既然此事已有定論,如何行事之後再說,今夜在下便告退了。”
晏傾率先離開,其他人又在堂中坐了一會兒,才稀稀拉拉各自起身。
徐清圓走得最慢,出了堂門,她手中提著的燈籠微微抬,看到軍營一個個營帳間單薄遠去的青年身影。她靜靜地看著他,見風若跟上他,他是寒夜中的一點留白。
暮明姝一邊和雲延低聲說話,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盯著徐清圓。她見徐清圓踟躕半晌,仍是提著燈籠過堂,向晏傾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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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出了堂,壓抑著掩袖咳了幾聲,風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跟上他。
晏傾眼睛比方才堂中更加幽靜漆黑。
他語氣是溫和的,但風若已經聽出他冷肅的情緒:“徐清圓母親衛清無一定在西域出現過,‘上華天’沒有人報告?”
風若:“……‘上華天’也不是關外所有事都能查出來的,而且衛將軍但凡活著,必然神出鬼沒,‘上華天’查不到也正常。”
晏傾邊走邊說:“衛清無如果活著,為什麼不找‘上華天’求助?若是‘上華天’太難尋找,她為什麼不直接入關?她和徐固之間怎麼回事?我現在倒開始懷疑徐固出關不是為了衛將軍了。”
風若小心翼翼看他臉色。
風若:“……郎君,我沒聽懂。”
晏傾:“宋明河自儘,‘小錦裡’脫離,衛將軍的蹤跡也一概不知……我如今是懷疑‘上華天’有變動,你抽空回去一趟,查一下那裡出了什麼事。”
清晰的任務,讓風若鬆口氣,風若應了。
風若低聲:“郎君懷疑‘上華天’背叛你?不至於吧……南國遺下的臣民,一個個把你當神,他們還指望著你複國,怎麼會背叛呢?”
晏傾正要說話,聽到了身後的細碎腳步聲。
二人默契地停了話,回頭,看到追來的人,是徐清圓——
她提燈快走,衣粉裙素,長發半挽,目若星子,甚是秀美婉約。
看到徐清圓,風若立即從正經狀態抽離,笑得有點兒曖、昧:“我有事先走了,你們夫妻慢慢聊,今夜我不會打擾你們的。”
他離開的快。
也沒有人阻攔他。
徐清圓:“你……”
晏傾向她擺擺手,聲音壓著:“進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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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固坐在主營中,聽小兵彙報那群男女的動向。
小兵:“我們沒敢走得太近,怕被他們發現。但是即使隔著距離,也隱約聽到他們發生了爭吵,卻不知道吵什麼。後來他們不歡而散,徐娘子去追那個徐郎君了。”
李固摸著下巴。
他自言自語:“這幾個男女來甘州,肯定不那麼簡單。你說朝廷的黜陟使好端端跑甘州做什麼?這麼大的官,不可能無緣無故。我也不相信那個姓徐的真的是一個幕僚。”
他猶疑不定,對那個青年病歪歪的、似被風一吹就倒的身子印象深刻。
李固:“徐清圓,徐清圓……姓徐……”
他隱約捕捉到一些什麼,卻又想不起來。
李固沉吟半晌,做了決定:“雲延王子和廣寧公主那裡油鹽不進,我們插不了手。新來的這些客人……也就姓徐的好對付一些。”
其他人起碼看著活蹦亂跳的,那個姓徐的卻半隻腳都踏入棺材了吧?
李固讓士兵附耳,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一番安排。
士兵茫然,想勸說將軍。
李固將他踢出去:“找到機會就試一試!起碼得弄明白他們要做什麼。要是做不到,提頭來見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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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跟著晏傾進了他休息的營房,拉上氈簾,放下燈籠。
徐清圓仍對傍晚時兩人倒在床榻上被人誤會的事心有餘悸,所以晏傾往裡走,徐清圓隻站在靠門簾的地方不進去。
徐清圓壓著聲音:“害你出京來甘州,是我考慮不周,中了雲延的計,我向你道歉。但是你放心,我自己可以解決我造成的麻煩。你不必答應雲延查案,我父母的事既然是我在意的,我自己會解決的。”
許是情緒不佳,她壓著氣音的話雖然仍是輕柔柔的,晏傾卻莫名聽出幾分賭氣。
他撐了一晚上本就精力有限,此時聽她這樣與他扯開關係,生怕旁人誤會什麼,他心中浮上燥意,脫外衫時,玉佩磕在木桌上,讓徐清圓驚了一下。
他背對著她,同樣聲音很輕:“我既然說查案,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想。”
徐清圓急了,忍不住快走向他,聲音也抬高一分:“你胡說八道,你以為我不知道……”
他回頭看來,她反應過來自己聲音高了,不禁捂住嘴,又往後“蹬蹬蹬”退了兩步,幾分可愛。
支離破碎的聲音從她捂著的唇縫間傳出:“你根本糊弄不了人,你分明是因為我而離開長安,此時還被我連累,困在甘州。我又不是不清楚,你這樣有什麼意思?我隻是說你不必這樣。
“你還是好好養病吧。真的要查什麼的話,我自己就可以。”
晏傾點亮燭火,看到她眼睛閃爍,聲音很小:“蜀州案子我幫你做了多少事,彆人不清楚,你最清楚。我即使自己查,也能查出來。我就是不想連累你。”
晏傾反問:“連累我?”
徐清圓跺腳:“你聲音低一點……難道要人聽到我們吵架嗎?”
晏傾坐在榻邊,手揉了揉額頭,溫潤眉目蘊著幾分冷意。他壓低聲音:“現在說怕連累我?你不知道你我成婚,本就是一體的嗎?你背著我離京的時候,不知道我不會坐視不管?”
晏傾:“你以為我是多麼冷漠的人,明知妻子出事,我仍在長安坐得住?”
徐清圓一下子:“怎麼就不能坐住?”
她走前幾步,放下捂嘴的手,情緒起伏變大,夜間受到的委屈全都漫上來,讓她在燭火下的眼睛染上一層金波。
徐清圓氣:“我安排得不好嗎?我還給你寫了信,晏郎君不是看不懂信的人吧?難道蘭時沒有把信給你嗎,難道風若沒有攔你嗎,我不信!”
晏傾冷冷清清:“你聲音大了。”
她便再次捂嘴,隻用美目瞪著他。
瞪視的動作這樣嚴厲,充滿譴責,哪怕晏傾仍在生氣,也不禁心中軟了一分。
但也隻有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