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靜無比地說這些,垂著目,麵容溫和,隻微微撩起的目,生出幾分渴盼,與極其細微的灼熱溫度。那微弱的情愫被他一貫藏得深,他壓抑著多年苦病不去麻煩他人,但是疾病確實會讓一個人偏激……
晏傾心知肚明。
他是大理寺少卿,他對這些,看得太多了。
徐清圓心裡一酸,她上一刻還絞儘腦汁想騙他,下一刻就被他這樣溫良又沉靜的模樣打動,心生萬般憐愛。她忘了要躲避晏傾,在他微微後退時,她傾身攬住他脖頸,主動親他。
她側頭,小小咬了一口。
晏傾仰頸,微微發顫。因為清瘦,他的喉結分外明顯,抬起頸時,帳外昏昏燭火照來,配著他闔目淺吟的模樣、鬢間的汗漬……
徐清圓將晏傾撲倒了,坐下俯身,擁著他親了又親。
在床榻間,晏傾幾乎是不拒絕她的親近的。
徐清圓的氣息落到他心口,他呼吸已經亂到極致。一手握拳,一手輕輕地摟住她纖腰,微微推了推。他越是這樣溫和,徐清圓便越想親近他。
她真是受了蠱惑。
他終於忍不住了,他側過臉,汗濕的發貼著麵頰,胸襟微起伏。他苦笑:“妹妹放過我吧。”
徐清圓回神,她恍恍惚惚的,看起來有些傻,似反應不過來為什麼會這樣。晏傾抬目望來一眼,她便情不自禁與他抱於一處。
她渾渾噩噩間,勉強保持一線清明。她與他貼著唇,模模糊糊地說話:“吃過茶、吃過茶再睡。”
晏傾喉間哼了一聲:“嗯?”
徐清圓勉強離開他,在他抬手拉她手臂時躲開,香汗淋漓地趴在床頭,將那盞半涼的茶水捧到了手間。她回頭時,見晏傾已經坐了起來,依偎過來。
豔鬼呀。
她心慌地向他遞茶,他隻是隨意地看了一眼:“這是什麼?”
徐清圓撒謊:“我、我讓大夫給你熬的藥,據說特彆靈驗,要睡之前記得喝。哥哥,你……”
她的謊話還沒編圓,晏傾便非常隨意地從她手中接過了那盞茶。手裡落空,徐清圓呆呆地看著晏傾。他竟絲毫不懷疑她,絲毫不提防她,她說什麼他就信什麼。
他隻想喝完茶,順她的意。
徐清圓怔怔地看著他:在被她欺騙過出京後,他不是已經對她有幾分提防了嗎,為什麼現在又沒有了?因為他自信兩人情意篤,她和其他傷害他的人不一樣,她不會害他嗎?
他非常信任她。
或者說……他心甘情願承受信任的後果,情願為自己的信任付出代價。
可是徐清圓在做什麼?
她總是自作主張,總是不信他,打著為他好的名義欺騙他,哄他,害他傷心,害他一次次為她收拾爛攤子。她斷定他會在觀音案中受傷,危及性命,便想讓風若帶他離開……
但是如此,可曾尊重過晏傾?
可曾在意過晏傾自己的選擇,決策?
他不是蠢笨之人,他高貴勁節,擁有世間最慈悲最高尚的靈魂,他行走在荊棘遍地的黑暗泥沼中。他從來沒有後退,他從來沒有畏懼過命運。
他的從容,溫柔。這樣的力量,難道不能讓徐清圓明白什麼嗎?
茶水遞到晏傾唇邊,晏傾正要一飲而儘,徐清圓突得伸手,從他手中搶過那盞茶。在晏傾詫異的目光下,她轉身將茶向床榻外一潑。
杯盞中沒有一滴水了,徐清圓才回頭麵對晏傾。
徐清圓:“對不起,清雨哥哥,我剛才又在騙你。但我決定從此時不再騙你了,我想保護你,想救你,但我應該先敬重你。”
她抬起濕潤眼睛,鼓起勇氣麵對他。無論他露出什麼樣的神色。
晏傾漆黑的眼睛盯著她,他漸漸醒神,從意亂情迷中醒了過來。他望她半晌,問:“下毒嗎?”
徐清圓搖頭:“是想讓你昏迷、將你帶走的藥……因為我受不了這種奇怪的氛圍了,我不想你繼續這樣下去。可我突然想,我無權替你做決定。是我對不起你。”
她羞愧於心,無言麵對他,說完話就下床,攏好衣襟找衣服,想離開這裡。
身後沒有聲音,她走到屏風的時候,又忍不住轉身,看到晏傾披衣坐於床邊,靜靜地看著她。
徐清圓盯他片刻。
她忽然道:“我最討厭你這種成竹在胸、什麼都明白、又什麼都不說的樣子了。”
晏傾靜黑的眼睛看著她而不語。
徐清圓眼圈泛紅,強忍著情緒,但是她憋的時間太久了。從離開長安到現在,幾個月了,她縱是性情再好,也忍不住了。
索性今夜她已經向太子羨道過歉。
她不在意再和晏清雨說清楚了。
徐清圓語氣急促:“我是擅做主張,但你又何嘗不是?你覺得自己在做對的事,你也不考慮我!可是我有什麼辦法?我能說你錯了嗎?你服用了第三枚‘浮生儘’……你不必否認!你瞞得住其他人,怎可能騙過我?
“你現在的情緒和模樣,與服藥前分明不同。你是為了救我才服藥,若是我不知感恩,我便太對不起你……可我不想感恩,我隻是痛心,傷心,委屈,生氣。
“清雨哥哥,我希望你長命百歲!可是我從來都不敢說,隻怕說了你做不到,還要讓你傷心。我知道我們成婚前一切都說好了,你確實是世間最好的情郎,夫君,你把什麼都和我說清楚了……要怪就怪我貪心。”
晏傾怔忡看她,問:“我傷害到你了嗎?”
徐清圓淚光落在睫毛上,她低頭:“你聽我說完。”
她恍惚著:
“怪我貪心,怪我雖然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很多身不由己,卻還是希望我們夫妻生活可以長久。我以前覺得,人相處著相處著,就會漸漸走散……如同我父母一樣。所以我雖然很喜愛你,卻不想強迫你。我希望我們連分開都是相愛的……
“可是清雨哥哥,成親後我才發現一切都不一樣。我特彆喜歡你,越來越喜歡你,越是和你相處,我越喜歡你……於是我就怕那命運,怕你不在了。你有時候對我太好,我真的格外委屈。我想珍惜你。
“到甘州後,你時不時與我開玩笑,與我談論生死。那時候我不敢回應你!你試探地告訴我,你不能長壽。看我情緒不對,你便會避開話題,然後下一次再試探……我全都知道,所以我會恨你這種冷漠,這種殘忍。為什麼要不停地提醒我?怕我貪夢,怕我接受不了你的離開?
“你以為,你以為你不斷地提醒,我就會忘了你,就會不再喜歡你了嗎?”
她的淚落在腮上,鼻尖通紅,激動而委屈,抽泣哽咽。
她傷心地側過臉,雙肩顫抖,聲音因壓抑而沉悶。
徐清圓顫抖:“我真是受夠了和你猜謎!受夠了和你互相試探,受夠了那種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感覺,受夠了你說什麼我立刻就知道你在暗示什麼!
“到現在,喬應風這個人出現了,葉詩回來了,雲延要查南蠻和南國開戰的秘密……我意識到這整樁事,會把你架在火上烤。你什麼都不說,你為了真相願意查下去。
“好吧,我陪你查,因為我也想念爹,我也想知道真相,我希望我爹能回來。可這一切一切的前提……我都不希望你變回他,不希望傷害到你。你懂我在說什麼嗎?”
晏傾站起來。
他披著寬鬆外袍,青色衣帶拂著他,勁拔修長,氣度華美。
他一步步走向她,盯著她臉上的淚、眼中的水,他問:“我變回誰?”
他盯著她,衣袍飛揚:“說出來。”
晏傾一字一句:“說出來,結束這種心照不宣。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徐清圓步步後退。
她身子撞上身後的木架屏風,冰涼的屏風磕著她後背。她仰著臉,和這樣的晏傾對視。
猶豫踟躕的神色在眼中流動。
他越是逼迫,她越是咬牙不說。
徐清圓彆過臉,不肯跨過那條線。她知道跨過後,就是生離,就是死彆,而她珍惜的人,她絕不輕易放手。她緊繃著:“你是誰並不重要,你選擇怎樣的路我也無權置喙,我隻是不會再忍你了。
“晏清雨,我與你說實話——千年萬年,我都要你長命。你若不活了,我不會獨活,我會跟隨你。”
晏傾厲聲:“荒唐!”
他情緒激動之下,聲如裂火厲雷,炸在她耳邊。
他手臂撐在屏風上,冰雪一樣的目光緊盯著她,微怒:“你可還記得你為什麼去長安,可還記得你爹如何教你。好不容易你娘回來了,你不要你爹了嗎?我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你卻輕易和我說這樣的話!
“徐清圓,你愧對你受到的教誨嗎?”
徐清圓:“愧對又如何?你知道什麼——晏清雨,你愛我嗎?”
他看著她,隻喘氣,卻不說話。
她微笑:“我就知道你說不出口。你所有的顧忌都是為了誰,我全都明白。你不負這個,不負那個,你要為我做最好的安排——誰稀罕!
“我就是討厭這樣,我就是不順著你。我這樣任性,也怪你平日對我太好,這是你自己養出來的,你要承擔後果。
“清雨哥哥,你若是死,我便殉你。這世上若沒有人真正愛你,我就是那個人。”
晏傾被氣到了:“荒唐——”
她上前,眼中的光柔亮,水漬微微弱弱。她上前抱住他腰身,他欲推開她轉身走,他態度強硬,她隻拽住他手,要將所有話說清楚。
她閃著淚的眼睛凝望著他:“晏清雨,這世上沒有一件事讓你流連,沒有一個人讓你喜愛嗎?你就這麼不眷戀人生,這麼不在意生死嗎?你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每一時每一刻都覺得人生沒意思,想要求死嗎?
“真的沒有一個人讓你喜歡,人生沒有一個答案對你是正確的嗎?
“你本可以擁有那麼美好的人生……”
晏傾:“夠了!”
他反手握住她手,他將她推在屏風上。此時此刻,與她氣息寸步不讓的郎君,光鮮卻落魄,汙濁卻高潔。
他目光冰冷,審判,迷惘,傷懷,憐惜……最終融為她看不透的清光。
他清澈的眼睛低俯,問她:“難道不擁有美好人生的晏清雨,就不值得了嗎?
“我從未說過我人生中所有答案都是錯的……起碼有一個答案,我至今不覺得錯了。
“你不知道嗎?徐家妹妹,露珠兒,露珠妹妹,你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什麼嗎?你要與我說清楚,卻跳過最關鍵的問題,想問我人生是不是每一天都痛苦。
“是!我每一天都不開心!我活著就是為了彆人!我經常想若是有來世,我不想再當一個人了,或者我根本不想要有來世。這樣你是否——”
徐清圓傾身抱住他腰身,溫溫柔柔,可憐可親,淚水流入他頸間:“既然你為彆人而活,那個‘彆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晏清雨,你為我而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