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詩和喬應風立在山巔高處,飄然欲仙。葉詩戴著麵紗,美人身姿與賴頭和尚並肩,在他人眼中,美與醜如此鮮明的對比,分外詭異。
看到他二人現身,徐清圓沒有鬆口氣,反而更加警惕。
她用眼神暗示下方的衛士從山後方繞過去,好有機會控製住那二人。但是居高臨下,喬應風將他們動作看得一清二楚。喬應風高聲:
“誰敢上來,我就立刻加大‘浮生夢’的藥劑!在場所有人,我保證你們絕無生還可能。”
徐清圓:“浮生夢似乎沒有中途加重藥量的說法,這山上的聖母觀音像雕了一半,即使有毒,毒也早早被弄進了山石裡。你不可能再中途加量……”
喬應風:“哦,我不可能嗎?你要試一試嗎?”
他麵容猙獰,眼神冷銳,滿頭的癩子在一臉凶相下更加可怖。所有人都驚怒地看著這個瘋子,隻有他身邊的葉詩,用溫柔的目光凝視著他。
徐清圓踟躕,終究沒敢自作主張。
她便想穩住這二人,走一步看一步……
喬應風陰惻惻道:“今年發生了什麼,你不繼續說了嗎,徐女郎?”
徐清圓抿一下唇,硬著頭皮不敢看他渾濁而瘋狂的眼神:“我正要說。
“今年你依然讓李槐去殺人,但李槐殺的最後一個人,是軍營中的‘鸞奴’。鸞奴隻是一個軍中妓,她縱是當年食過王靈若王女郎的肉,也絕不可能是罪孽重大到需要你專門針對的人。於是這正好說明……
“人吃人的罪孽,其實已經差不多了,剩下的甘州百姓,沒多少人符合被殺標準,‘觀音案’不應該再繼續了。何況這一次,死的人出自軍中,引起了李固的怒火,李槐麵對李固時一向心虛,李槐這一次是真的想收手了。
“可你當然不會讓他收手。你還沒想到新的折磨他的法子,我與夫君便來到了甘州,葉女郎也到了甘州。從葉女郎口中,你聽說了蜀州發生過的事,你便將我與夫君當做了勁敵。
“喬應風,其實那日,我們說話時遇到小乞丐,又通過小乞兒見到了你,都是你安排好的吧?並不是我們機緣巧合認識了一個幸存者,而是你很好奇我與夫君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是否如葉女郎所說,可能成為你的麻煩?”
喬應風嘎嘎笑了兩聲。
他聲音沙啞:“不錯,我確實想看看是什麼樣三頭六臂的人物,能還堂弟清白,能恢複我妻子的名譽,能讓整個蜀州官場倒一半。見了你們,我倒很失望,你們這樣的人,才子佳人,應該吟詩作對去,殺人案不適合你們。”
徐清圓垂目微笑。
她輕聲:“若這是你的真實想法,那晚,陳光就不會來殺我了。
喬應風冷笑而不語。
徐清圓接著說下去:
“陳光不認為我與夫君是威脅,但是你認為我們是威脅,你甚至覺得我比夫君更應該死。你知道我是誰……我是衛清無的女兒,是你們聖母觀音像參考過的人,你看到我,心裡就一陣難受。你會想……
“憑什麼我的妻子受儘苦楚,衛清無的女兒卻活得那麼好?憑什麼我躲在陰溝裡不見天日,她卻能活在日光下?喬應風,你對我們生出了殺機——既因為我們有可能查出真相,更大的原因,卻是你見不到天曆二十二年事件的幸存者活得比你好。”
喬應風盯著下方那靠樹而坐、因吸食了浮生夢而麵容蒼白、勉力撐著的美麗女郎。
他說不出話。
葉詩輕輕握緊他的手。
他二人都沒說話。
下麵的百姓們意識清醒的越來越少,意識清醒的人努力撐著,想知道真相。他們聽徐清圓清渺的聲音散在風中:
“於是你又一次控製李槐,讓李槐產生幻覺,讓他意識糊塗,想除掉我與夫君。但也許李槐這時候過於虛弱,也許你想將案子弄得更複雜,你派出的人,不是李槐,而是陳光。陳光一個少年郎,這幾年被你收養,視你如父,你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可他並不知道,你想他死。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沒有死在‘浮生夢’中,夫君也沒有死在‘浮生夢’中,你失望透頂,開始焦慮。於是,原本明年才會在玉延山上舉辦的祭拜日,你不等生母觀音像雕好,便通過李槐控製觀音堂,讓日子提前到了這兩日。
“你提前日子讓我們確定這個祭拜日格外重要,很可能是你要大肆殺人的信號;同時也說明,我與夫君調查的方向是正確的,所以你著急了。你必須在我們查出真相前結束一切。”
喬應風緩緩問:“那你是如何確定我用的‘浮生夢’?我更好奇,你為什麼可以抵抗住‘浮生夢’,那個晏少卿為什麼也不受‘浮生夢’的影響……”
徐清圓:“我夫君常日吃藥,他對任何藥物都有一定抵抗力。而我……我經曆了一個離奇的夢,但我夢中的他、他在處處提醒我,處處想方設法告訴我這是夢。也許是我一開始就知道那是假的,也許是現實雖然不那麼快樂,卻有我掛念的忘不掉的人……這讓我確定,浮生夢是應該有解藥的。”
她想到晏傾,已經混沌的思維重新清醒一些。她仰著臉,凝望高處那對夫妻:
“那毒害我與夫君的‘浮生夢’,再加上韋郎君舊日家仆的說法,讓我們確定朱老神醫被你們囚禁,但朱老神醫並不認同你們,他一直在想辦法求救。”
喬應風愣了一下。
這是他不知道的。
他饒有趣味:“他一個老頭子,我連飯都不給他喂飽,整天逼著他製藥,他居然能向外麵求救?你是說,你們收到了那老頭的求救,才確定那老頭子的存在?”
徐清圓:“不錯。
“一直以來,我與夫君查觀音案,對殺人手法始終有不理解的地方——既然‘浮生夢’便足以殺死人,為什麼觀音像中還要多此一舉放一枚針?
“我想老神醫一定告訴你,‘浮生夢’有失敗的可能,多一根針更加保險。你半信半疑,但多年來李槐沒有出過差錯,你便相信了朱老神醫的說法。
“其實‘浮生夢’就足以殺人,多此一舉隻是為了讓人產生懷疑。若有人意外發現浮生夢就足以死人,將調查重點放在那藥上,開始查朱老神醫這些年的蹤跡……我相信也很快能鎖定你。
“若我所猜無錯,你藏身的廟下麵一定有暗門,有機關,關著朱老神醫。這個暗道……一定通往觀音堂。”
喬應風臉上肉抖動了兩下。
他似笑非笑,什麼也沒說。
至此,徐清圓已經講完了所有故事,周身力氣也流失過多,眼前微有模糊。
她仰望上方,抓住最後少有的機會,試圖喚醒喬應風:
“這些年,殺人如麻的人,始終是李槐,不是你。我即使推測你是幕後人,可這不過是我的猜測,我沒有證據。
“嚴格來說,你沒有殺過一人,手上沒有鮮血。隻要你今日放過在場所有人,把解藥交出,便罪不至死。
“何況葉女郎已經回到你身邊,你們夫妻可以團聚……大理寺少卿是我夫君,他會酌情為你們定罪。你既然在暗處已經觀察那麼久,那你當應了解我與我夫君——
“我們真的拚命在趕時間,努力和你們周旋,我們馬不停蹄迫不及待,不僅是想查‘觀音堂’,也想救下你與葉女郎。
“你們不要再繼續了……”
喬應風低笑,喃喃:“救我……”
他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他笑得眼中濺出眼淚,直不起身。
下方所有人都驚恐又發怒,隻有葉詩溫柔地站在他旁邊。
他笑聲停下,張口時,一口血吐出,跌後兩步。
下麵的徐清圓驚愕,禁不住身子向前探,卻因沒有力氣而重新摔坐回去,靠著鬆柏樹喘氣。她眼睜睜看著喬應風七竅流血,血從嘴角滲出,喬應風跌坐下去。
葉詩扶住喬應風,和喬應風一同跌倒坐下。
徐清圓錯愕:“你沒有服‘浮生夢’的解藥?你也中了‘浮生夢’?葉女郎……”
葉詩掀開了麵紗。
她醜陋的、粗糙的、布滿傷疤揉痂的臉露了出來,聽到下麵人的抽氣聲。這張臉不僅醜陋,還布滿鮮血,看著更加嚇人。醜陋的葉詩坐在賴頭和尚身邊,賴頭和尚都被襯得眉清目秀。
而賴頭和尚用眷戀的、深情的目光看著她那讓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麵容。
葉詩終於開了口:“是,我與應風並沒有服用解藥。我們和你們一樣,中了‘浮生夢’。而且因為離聖母觀音更近,我與夫君早已開始七竅流血啦,早已毒入五臟啦。之所以撐著不肯入夢,不過是想看到結局,想看你們陪我們一起喪命。”
徐清圓呆呆看著他們,顫聲:“葉女郎……我沒有惡意!”
她顫抖的、努力的,試圖說服他們:“我真的想救你們,我不是想逼你們死。這件事是有回旋餘地的……”
賴頭和尚靠在葉詩身上,他們坐在清白無比的雪地上。喬應風埋在葉詩肩頭,葉詩隻顧著看他。喬應風已經說不出話,是葉詩回答徐清圓:
“我知道。徐女郎,你和晏少卿,你們都是好人。
“我也知道你們拚了命地想救我們……可是到今天這一步,我和應風已經不想被救了。
“我知道應風的苦,我和他重逢,就已經決定陪著他一同死。我知道你們覺得他已瘋了,他要你們跟著陪葬……你說應風折磨李槐,但是應風何嘗不是被李槐折磨呢?解藥不在我身上,被我藏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們一輩子都找不到,我也不會給你們。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從我在梁園認識應風,時間竟過去了這麼久。一晃眼,我好像仍在當年的花園中,看著那個濃妝豔抹的戲子,向往著外麵的生活。
“祖母說外麵壞人太多,到處都凶險,不許我離開。應風告訴我外麵很有趣,我們可以去許多地方。我隻是一個從沒有出過門的閨秀,我被外麵的世界誘惑,我想衝破枷鎖走出樊籠,跟著應風一起走向更廣袤的天地……
“我想見太子羨!我想走到太子羨麵前,告訴他我從小聽他的故事,我很敬仰他。大家都說甘州有戰亂,太子羨也許會去甘州,我們到了甘州才知道,太子羨根本不會到這樣的地方。但是沒關係,即使沒有太子羨,應風也可以從軍,我們也可以有新的生活。
“應風說他家人待他不好,他不想回去。而我也不敢回家……我們私定終身,在甘州成親,結為夫妻。那時候,真是多麼的好……”
喬應風與她混若無人地對視,臨死之前,他渾濁的目光變得清澈,依稀有少年時意氣風發的俏皮。
他的人生本糟糕不堪,是葉詩帶他走出來。可惜好景不長,兩人再次分離……
葉詩歎氣:“如果太子羨活著,他大概也會和應風一樣,被逼到這一步。不過如今也很好,他死了,我和應風依然在追隨他,找他……
“這出戲所有人粉墨登場,已經唱得夠久了,而今曲終人散,我又何必流連不舍?我也該褪下戲服,卸掉粉墨……”
她伸手拂過喬應風的眼睛,靠著她肩膀的賴頭和尚便閉了眼,像一個天真孩童般,信賴地睡了過去。
日光照著二人,葉詩嘴裡哼著歌,她不把解藥交出去,下方衛士們試圖登山,她也不阻攔,因為她會比所有人動作都快。
葉詩輕快的:“應風,我們一會兒見。”
她抱著他的身體,向下方懸崖滾去。她要抱著喬應風一起跳下懸崖,然而她的動作被阻攔,兩個人的身子才探出崖,就被一隻手抓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