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雀無聲的靜謐,與天邊的悶雷聲交錯。
徐清圓煞白著臉,她看到百姓們或空白、或呆滯的目光。
韋浮已如修羅惡鬼,不死不休,眼中迸著星火爛光;林承洞察韋浮的目的,額上滲汗,麵容灰白,已然知道自己到了窮途末路;主審官張文驚坐,手發著抖握不住驚堂木,他哪裡想得到這出案子越扯越廣。
涉及太子羨!
他一向敬重的晏少卿真的是傳聞中的前朝太子羨!
太子羨能頂替另一人入朝為官,林相那裡必然得過好處,隻要此人不再改口咬緊太子羨;可是與此同時,張文茫茫地想到:那晏少卿怎麼辦呢?
晏少卿是真的死在甘州了,還是恢複身份後逃離了?
晏少卿的身後名怎麼辦,是不是也將迎來與韋蘭亭一樣的結局……而晏少卿,是否連眾人叫慣了的“晏傾”這個名字都不能擁有了?
張文開始後悔,開始痛恨自己為什麼為了扳倒林相,將原本就不簡單的案子推到了這一步……
深陷在政爭中的人,沒有一人是真正清白。滿堂人士驚愕於權勢後的重重交易與光風霽月之人背後的肮臟肆意。
公堂上,還有一人,緩緩抬起他陰沉的眼,看向那個跪在地上大哭“我才是真晏傾”的文弱書生。
這人是林斯年。
他目光如火一樣灼灼燒著此人,他不在意朝堂背後關於科考那些有利可圖的陰謀,他在意的隻有一件事——晏傾就是太子羨。
這個書生還在痛斥:“他盜用了我的名姓,自己在關外發展自己的勢力。對了對了,他有一個‘上華天’你們聽說過沒有?他還是上華天的主人,西域都叫他‘維摩詰’!他這個人心機深沉,當年哄騙我……”
徐清圓厲喝:“你撒謊!”
從來都很吸引林斯年目光的徐清圓,在此時沒有讓林斯年回神,林斯年幽靜森然的目光落在這個痛哭流涕的書生身上,他腦海中重複著那句話——晏傾就是太子羨。
太子羨就是上華天的主人。
上華天的主人就是維摩詰。
片心荒蕪,枯草茫茫。
林斯年好像在刹那間,重新便成了十四五歲的少年,重新回到了白骨成堆的甘州。他好像重新被王靈若牽著手,行在漫漫沙海中,一跪一拜,祈見“維摩詰”。
割肉喂鷹,煉指燒臂,披荊斬棘。
王靈若求問維摩詰,如何獲得心靈淨土,人要如何才能說服自己不去怨恨。王靈若懇求維摩詰不要對觀音堂出手,大家並不想吃人肉喝人血,人活著本就如此艱難。
林斯年目眥欲裂。
晏傾,太子羨,維摩詰……竟是同一人!
他陰冷的目光看向堂中的韋浮,他覺得荒唐,他默默地想,其實韋浮將自己當棋子在用吧。韋浮與自己合作,僅僅是因為韋浮需要一個同樣仇恨林相的幫手,需要有人藏好林雨若,保證林雨若不出來壞事吧。
韋浮根本不信任自己吧。
韋浮早就知道晏傾的那一重重身份吧。
王靈若為何落到最後那一步!觀音堂最終被毀掉!林斯年恨林承那麼多年,但他同時也恨著另一個人——太子羨。
若不是那場戰爭,若不是太子羨治理不好國家帶來天曆二十二年的禍亂,娘親怎會慘死,怎會受辱,自己怎會顛沛流離,怎會人不人鬼不鬼……
林斯年跌靠長柱,看著公堂上人鬼莫辯的扭曲麵孔,他頭痛欲裂,整個人又冷又熱,連徐清圓被氣白的美人臉,在他眼中,都如鬼怪一般無趣。
這人生,兜兜轉轉,如此無趣。
林斯年閉上眼:太子羨,晏傾……我怎麼總是被你操縱,我怎麼總是輸給你?
公堂之上,徐清圓雖知韋浮叫出這個書生的真實目的,但她仍忍不住辯這書生的謊言,為自己的夫君求一個公平——
“你口口聲聲說我夫君用了你的名用了你的姓,你怎麼不提他用晏傾這個名字,為你幽州晏氏一族所掙的榮譽?他在長安當官,俸祿分文不要全都送回幽州。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在他這個年齡已是升無可升的大官,幽州那邊為此可以得到多大尊榮……你們一家都享著!
“你們享了他的益處這麼多年,你若是真怨他偷你人生,你早就來長安告官了!”
這書生漲紅臉。
他強辯:“我怎麼告官?他就是大理寺少卿,你也說他官位那麼大,我一個窮書生怎麼告得了他?他可掌管刑獄哎……我們一家不都被他拿捏……話說,你是誰啊?你說夫君……”
他恍然大悟。
他看著徐清圓的美貌,此女淚光點點,弱柳扶風,連生氣時都如清風雨露一樣楚楚動人。
跪在地上的書生一時心旌搖曳,一時憤憤不平。他想這麼美麗的女子,是晏傾的妻子,那自己是真晏傾,這本應該是自己的妻子……又是那個太子羨搶走了自己的漂亮妻子。
一想到自己真實的妻子比不上眼前這女子美貌氣質的一半,書生更加憤憤不平。
韋浮皺眉。
他找到此人,隻是用此人來對付林承。這是他和太子羨的協議,韋浮並沒有關注過真正的晏傾是什麼模樣……看這書生眼睛放光、充滿羨慕又嫉妒的眼神,韋浮低斥:
“閉嘴。”
可這書生以為這是自己發達之時,以為朝廷要恢複自己的身份,自己可以當那大官……他喋喋不休:“娘子,你如何維護外人?我才是真晏傾,我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徐清圓臉色氣得煞白。
她這樣性情溫柔之人,此時也不禁語氣冰冷:“如閣下這般年過雙十之人,在有人庇護之下,在幽州必然過得風光極了。閣下家中早有嬌妻美妾,是我不配吧?”
書生連連保證:“娘子若跟我回家,我立刻休妻!她們算什麼,比不上你……”
韋浮厲聲:“夠了!”
他難以忍受地看向這書生,凜然氣勢壓得書生發抖,書生才意識到自己出現在長安是拜眼前之人的所賜。他縮在幽州小地,卻也知道長安厲害人物很多……而且若是他能重新得回自己的人生,不得討好這位大官嗎?
書生對韋浮討好地笑:“韋府君,小生不說了。小生也讀聖賢書,不會停妻再娶的。之前隻是……和這位娘子說笑一下。”
但他太嫉妒太子羨了!
徐清圓深吸口氣。
徐清圓道:“我是蕭羨的妻子,是太子羨的妻子,是清雨的妻子。他叫晏傾時我是他妻子,他不叫晏傾時我依然是他妻子。我嫁的人是清雨,不是‘晏傾’這個名字。你若想拿回這個名字儘管拿去,但他身上的所有東西——你休想拿走一分一毫。”
她盯著這個書生:“他是做了一件事,走上這朝堂。這樣的事,你們可以拿來給他治罪。但我知道在太子羨的身份前,這種罪對他來說已經一文不值——我告訴你,我絕不允許你羞辱他。”
書生看到她眼中閃爍的淚光,更看到那淚光後女郎目中的堅毅。
為何一柔弱女子,在這公堂之上侃侃而談,絲毫不懼?為何她要保護太子羨?
書生不能理解:“他是前朝太子……”
他嘀咕:“他冒名代替我當官,我被他毀了。韋府君,你得替我做主。你們大理寺,難道不講公道嗎?”
圍觀的百姓中,終於有人懷著複雜心情開口:“是啊,這個人、這個人才是晏傾的話,太子羨冒名……哎,我不知道如何說,但是韋府君你為自己娘要公道,也不能不給彆人公道吧。“
徐清圓輕聲:“公道就是我夫君確實頂替此人參與科考,並且在科考中行了賄賂,借此步步高升,之後拜大理寺卿左府君為老師。公道就是他確實做了這樣的事,連我也不能否認,但是這個真晏傾說我夫君搶他名額,我是萬萬不信的。”
徐清圓問:“我且問你,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讓我夫君用你的名去參加科考?你認識他,還是他綁架了你?還是這麼多年,他一直在控製你們一家人,威脅你們一家人,讓你們不得自由?”
書生眼睛亂轉:“是、是……控製我們……”
徐清圓冷笑:“撒謊。我尤記得我與我夫君成親時,幽州晏家父母來長安參與我們的婚宴。那就是你的生父生母,就是真晏傾的父母吧?你父母當時對我與我夫君不理不睬,一味想離開。我夫君新婚後因舊疾而臥病在榻,晏家父母也沒有去看過一次,問過一句……
“若真的控製了你們,敢問你父母會這樣對我們嗎?若我夫君真的對你們懷有惡意,從一開始,晏家就應該消失在幽州,晏傾這個身份就應該無父無母孤家寡人……但他沒有。”
她麵朝百姓:“長安人人知道,晏傾是晏家四郎。他是用了晏傾這個身份,但他從來沒有剝奪晏傾這個人所有的地位和關係。
“你們如今知道,我夫君就是太子羨,就是這人口中手眼通天的人……他那麼厲害,他若真想沒有後顧之憂,他就應該殺死這一家人。
“韋師兄,我問一問你,你布置林雨若林女郎這個殺人案,是不是很複雜,是不是很艱難?”
韋浮幽幽看林承一眼。
韋浮道:“不複雜,不難。我唯一的難處隻是如何讓老師坐立難安,讓老師想到我娘……我真想殺林雨若,沒有那麼難。”
徐清圓點頭,她努力說服百姓們:“我夫君與韋府君一同被你們稱為‘長安雙璧’,是他這個人的能力,不是晏傾這個名字的能力。韋府君可以輕鬆布置下今天這樣讓你們震撼的案子,我夫君也可以。
“可是我夫君從頭到尾沒有傷害過幽州晏氏一家。你們應該,給他些信任。”
百姓們竊竊私語,目光躲閃。
這世上,誰不敬愛太子羨?可是,誰又不想要真正的公正?誰沒有犯過錯,誰又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曾傷過人?
百姓中有人小聲:“徐娘子,你也知道,我們都敬愛晏少卿。聽聞晏少卿死在甘州,我們都替他難受。我們也尊敬太子羨,南國雖然亡了,可我們都很可惜他……可你如何解釋,他冒名頂替他人之罪呢?”
徐清圓輕聲:“那便要問這位書生了。眾所周知,我夫君是龍成二年的狀元郎。今年是龍成七年,過去了整整五年,這人躲在幽州,從不告發我夫君。去年的蜀州案鬨得轟轟烈烈,科考篩選有貓膩的事不是秘密,這人也不出現。而他現在卻出現。
“容我大膽猜測——他麵對我夫君時,一向心虛,又因享了我夫君帶給他一家的好處,便希望我夫君在長安繼續當著大官,養著他們一家蛀蟲。但是去年下半年,他們得到的好處,結束了。
“因為,朝堂上的晏少卿,名義上死於甘州。人死燈滅,人走茶涼,幽州晏氏一族無法再背靠我夫君享太平,一家人得尋找新的靠山。
“他們必然與我夫君聯係過,求過我夫君。但他們可能沒有收到消息,或者說,我夫君不打算再理會他們。這時候,恰好師兄在查我夫君的身世,這一家子,就被師兄找到了。他們聽我師兄的話,願意進長安告我夫君,借助此事,查林相……師兄,是不是這樣?”
韋浮笑一笑。
他冷靜下來,態度重新溫和:“大體無差。”
百姓中則道:“……太子羨真的沒有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