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的目光、百姓的目光,終於聚焦到了韋浮身上。
雷電光如寒劍,刺亮這一方天地,刺得韋浮文秀的麵孔陰鬱而淩厲。
張文跌坐,沒想到真的讓徐清圓說中了,沒想到堂堂京兆府少尹會鋌而走險犯下殺人罪——明明他自己就是京兆府少尹,他知法犯法!
張文艱澀道:“韋府君……緣何要走到這一步?”
韋浮淺笑。
他望著自己的老師,林承。
林承這時才發現自己這位學生,向來與自己說話時垂著眼。自己往日以為他是謙卑、敬重自己,今日韋浮目光筆直地刺來,林承才意識到,那也許不是敬重,而是隱藏仇恨。
生怕克製不住的眼神透露一切。
林承喃聲:“你.....
他聲音沙啞,說不下去。
韋浮笑問:“是啊,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要構陷老師你呢?我不過是將我娘受過的苦,一一還原,反與老師。我娘吃過的苦,你吃不慣嗎?我娘受到的罪,你受不了嗎?”
林承空白的眼神慢慢靜下來。
林承:“……你認為是我害死了你娘。”
百姓們在下方低聲討論——
“他說的便是前朝女相韋蘭亭嗎?”
“啊,不是都說韋蘭亭叛國嗎?都說那是因為南國滅了,沒人審問女相,那叛國罪才不了了之。”
“韋府君這意思似乎是說……”
圍觀百姓們終於覺得這個案子不再無聊,這個案子不再敷衍。他們不再打哈欠,他們注視著堂上那淩厲十分的青年。但他們心中惴惴,他們也許也在害怕些什麼。
韋浮將所有聲音聽入耳中。
他心平氣和。
如果他常年聽到的都是關於女相的詆毀,他常年麵對的都是世人對韋蘭亭貶大於褒的評價,走到今天這一步,誰都會心平氣和。
韋浮轉身,麵朝堂外百姓:“你們知道我娘死在何處嗎?”
百姓們茫然。
韋浮唇角勾著嘲諷的笑:“範陽附近一個不知名的靠近大河的小村鎮。我和我爹趕去,屍骨都不能為她收——因為她淹水而死,水流湍急,屍體難尋。
“我與我爹不死心地在範陽徘徊了月餘,四處求爺爺告奶奶,不停安慰自己找不到屍體就說明我娘沒有死……露珠兒,你是最能理解這種心情的啊。當年你與徐大儒在甘州找尋衛將軍的屍體,這麼多年你們不肯承認衛將軍已死,不就是不見屍骨不算死嗎?”
徐清圓垂下的睫毛顫抖,睫上沾著霧氣。
他的話,將她帶回天曆二十二年。大病初愈的她,瘋瘋癲癲的徐固,在血流成河的甘州扶持著一起走,一起翻屍。
她在大火中沒有死,還跟著爹在甘州流離,身體終究撐不住,很快病得很厲害,病得快要死。她賭氣地想著死了也好,她的病重卻讓徐固冷靜了下來。徐固不再隻想著找回前妻,他還有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兒要養。
正是靠著要養她這樣的決心,徐固才撐了下來。
可是徐固撐了下來,韋浮的父親明顯沒有撐下去。
家中有親人平白無故地死了,死後被人不斷詬病,不斷審判,放大所有的缺點,埋葬所有的優點……隻要經曆過那段歲月的人,誰不慘然。
韋浮臉上掛著輕淡的笑,他說起那些事,口氣反而稀疏平常:
“我運氣不好,一個月後,我們確實找到了我娘的屍體。已經在水裡被泡得麵貌全非,水腫慘淡如同水鬼。我爹花了很大力氣才辨認出那是我娘的屍體,而我至今想起來,都認不出來。”
他閉目一瞬。
仿佛回到當年的春日寒冰下,烈日炎炎,泡得發白可怖的屍體泛著白光,他一目不錯地緊盯著,他永遠記得這一切,連他爹當時的每一聲加重的壓抑的呼吸都聽得到。
韋浮偏臉看林承,笑問:“我真的很好奇,林相是將自己修煉成了怎樣的聖人。你一貫用聖人之道來教我,你自己也秉持聖人之求,我眼觀你一路走來,拋妻棄子,停妻另娶,從屬你的官員你並不完全維護,蜀州那些官員不聽你的話你隨時拋棄……你和我母親的師兄妹之情你從來枉顧,那麼輪到你自己的女兒身上,你是不是仍然拋卻這一切?
“老師,某方麵說,我確實很敬佩你。”
林承冷冷看著他。
這對師徒失去偽裝,露出尖銳獠牙,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林承:“我沒想到,你連若若都能對付。無數證據指明是你,但我不相信,一貫為你開脫。韋江河,你太讓為師失望了。”
韋浮彬彬有禮:“不敢。”
林斯年喑啞的笑聲輕輕響起。
他沒有說話,林承的目光厭惡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林斯年的陰鷙與韋浮有本質不同,他在林承眼中是爛到骨子裡的淤泥,林承不屑理會他。
林斯年覺得有趣,甚至興奮。
被自己看不上的淤泥毀掉,是不是很有意思?
韋浮輕聲:“老師,你說你是為我開脫,你哪裡是為我開脫?你是怕我作出超出你預料的事,你保我,是為了保你自己啊。我就不信老師你一點都不覺得熟悉——
“街巷中遍地都是的行詔籌,人人津津樂道於你的私德有損,猜測是你殺了你最疼愛的女兒。
“若若跳入河中,溺死水中;你被流言詆毀,被人中傷……你真的看不到我娘的影子嗎?你真的想不出這些與我娘有關嗎?
“你想到了,你不敢麵對我,不敢承認罷了。”
林承抬高聲音:“我問心無愧,我有何不敢承認!”
韋浮:“那你敢承認是你殺了我娘嗎?!”
他揚袖,向前走。
林承竟被他倏而怒張的氣勢逼得後退了一步,林承很快反應過來,停下了這一步讓步,堂中氣氛的緊張,讓此地變得鴉雀無聲。
張文終於抽出空隙插話:“韋府君……如何證明是林相殺了女相?”
韋浮:“我自然做足了準備,我有證人,亦有證物。請張府君傳我家仆老喬上堂,與林相對峙。
“證物嘛……”
他慢悠悠:“天曆二十一年冬十月廿七那日林相的日誌,我相信會告訴我們,那個時候,他在甘州幫當朝陛下籠絡人馬時,和我娘把酒言歡。”
韋浮步步緊逼:“我不知道林相的日誌會不會說謊,但是經之前的事,我們起碼知道,林相承認自己每一天都寫日記,沒有一日停下來。在天曆二十一年冬十月那段關鍵日期,停留在甘州的林相,我不相信你什麼都沒記下來。”
喬叔被傳喚到了公堂上。
他看到林相,便麵色慌張,神色躲閃。他想到了當年飛雪下自己偷看到的場景,他認出了那個在涼亭中與女郎爭吵過的人,就是這個麵容冷肅的男人。
喬叔噗通跪地。
他何嘗沒有一腔怨憤——“對,就是他!就是他和我們女郎爭吵,就是他慫恿甘州的李將軍藏住殺害無辜南蠻平民的事,發動那場戰爭……那場戰爭毀掉了一切,一開始李將軍明明害怕了,李將軍已經被我們女郎說服打算向南國朝廷認錯了,向太子羨負荊請罪了……是他說,南蠻為敵,平民亦殺無罪。”
堂外,晏傾的傘舉高,他幽靜的目光,落到林承身上,落到白發蒼蒼的喬叔身上。
喬叔弓著肩站不直身,痛恨萬分:“是他發動了戰爭!我們女郎試圖阻止了……他派人追殺我們女郎,他不想讓甘州的真相傳到長安,傳到太子羨耳中。
“他要的就是天下亂,太子羨亡,為此,不惜殺害我們女郎!”
百姓中的爭論嘩然聲太過繚亂,嗡嗡中,反而呈現一種詭異的寧靜。
人群外,晏傾冷靜地看著這一切。
人群前,徐清圓克製著目光不落在他身上。
而公堂上的林承已經震怒無比:“我錯了嗎?!我何錯之有!我是為了一國平安,為了不死掉更多的人……你這樣的反賊,拿前朝說什麼?前朝早就亡了,誰敢把前朝滅亡的罪事後算賬!”
韋浮:“那殺害我娘,汙化她死後名譽的事呢?你也怕東窗事發,你也怕眾口鑠金,你需要一個人為此買賬。哪怕那個人是你的師妹,哪怕那個人和你情誼非凡,哪怕她已經辭官,已經避開這一切……你仍不放過她!”
韋浮厲聲喑啞,他讓喬叔將他收藏多年的證據拿出來,將韋蘭亭死後包袱中那一封封指責她的信抓到手中。
他握緊那一摞紙,冷笑著一封封摘取字眼,讀給在場所有人聽:
“這個陳姓官員說,他對韋蘭亭太失望了,韋蘭亭在天曆二十一年的時候身在甘州,之後甘州就失守了,天下人都在說甘州失守和韋蘭亭脫不了乾係,這位官員和我娘寫了絕交信,餘生再不相見。
“這位官員嘲諷我娘,說女相不愧是女相,靠攬功攬名當了一國之相,還不滿足,南國亡了,又收到大魏皇帝的招攬,又要去大魏做官了。若我娘要去長安當官,他家族中所有子弟都會辭官,絕不與這種人同朝。
“哦,還有這封……這封不是官員寫的,是我娘自己抄的兒歌童謠,唱她如何當奸相,如何濫權,如何叛國。”
韋浮抬起眼。
他的眼睛像鬼火一樣,幽靜森然。他張手一揚,密密麻麻的紙張在公堂上飛起,片片如屑。
公堂外圍觀的百姓們訥訥不敢說話。
因為他們熟悉韋蘭亭叛國的故事。
韋浮笑著說:“就連戲台上……戲台上最喜歡講太子羨是個英雄,卻都將我娘塑為奸相。她是女子,她當初入朝本就承擔了太多指責與詆毀。甘州變後,她的名聲如泄洪般,人人厭憎惡。
“我們搬離韋家,自己租賃彆院生活。一覺醒來,發現外麵牆上畫了她如何諂媚太子羨、在太子羨麵前搖頭擺尾的故事。我和我爹怕她傷心,天不亮我們就去刷牆……
“夫子不肯教我讀書,說恥於與前朝女相扯上關係。本來我娘為我找了徐大儒,但是徐大儒帶著女兒隱居了,不見任何人。
“偶爾遇到相信我娘的,也不斷勸說我娘洗清冤屈。可這天下悠悠之口,流言之禍,煽風點火,我們如何洗清這冤屈?
“大魏皇帝召我娘去長安為官,我與我爹都勸她放棄,都說她會被口舌之劍殺死。她笑著和我們說不會,她說她見慣聽慣了,總有些事是她需要做的。她想洗清身上的冤,想追查一些真相,想為這個國家做更多的事。
“行善遭惡名,高誌遭恨嫉。心血被踐踏,真誠遇誹謗。可是無論如何,她還是要做。
“可是她麵對的人是林相,她根本沒有見到大魏皇帝——眾所周知,大魏皇帝一向喜歡太子羨,敬仰太子羨。所以大魏建國後,大魏皇帝要人歌頌太子羨,要戲台上人人誇太子羨。對於女相,大魏皇帝並沒有什麼喜好。
“但有人有喜好——林相不願我娘走到長安。”
韋浮眼眸赤紅,他終於克製不住,不再笑了:
“其實老師,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你和我娘在甘州發生過的爭執,我不知道我娘是替你背了鍋。我以為我娘隻是不會當官,隻是被人誤會,直到我娘死了,我才意識到背後有一樁她不想提的秘密。
“你看,我娘是沉默過的,她是不想與你為敵的。是你畏懼她,不肯放過她。”
他低聲喃喃:“行歸於周的秘密,讓你寢食難安,懼怕任何消息的泄露,對麼?”
林承臉色劇烈大變。
此前他不過一臉鐵青,此時方見灰白震驚。
他盯緊韋浮,他終於確定韋浮什麼都查出來了,韋浮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他不能讓韋浮說出一切——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想毀了誰?!”
韋浮笑起來。
韋浮輕聲:“我想毀了你們所有人啊。”
林承呼吸急促:“你以為你娘全然無辜?你彆忘了,她也是世家女子,你也是世家子弟!你外祖父將你交給我,我將一生心血教給你,不是讓你毀了這得之不易的和平局麵!
“你要申訴什麼?說是我害南國滅亡,卻竟罪加於你娘身上?南國早就沒有了,你要的公道根本就不存在,沒有人可以給你!你說我不該那樣對你娘——我可以為之道歉!你可以翻案!
“然後呢?你還能要如何?你還要怪誰?
“怪天下黎民百姓一起用流言殺了你娘嗎?在場這些百姓,你問問,有幾個沒有說過你娘一兩句難堪的談詞……你要他們全都以死謝罪嗎?”
百姓們這一次反應強烈很多。
先前隻是韋浮與林相的私事,如今韋浮與他們為敵。百姓中發出吵鬨聲,在晏傾身前炸開——
“我、我隻是在街頭和人討論過兩句罷了,是大家都說女相叛國,又不是我說的。這也能怪我?”
“你怎麼就能說女相完全沒有做過對不起南國的事?你隻是女相的兒子,就是女相站在這裡,我看她也不敢說自己一點私心都沒有吧。”
“不是說林相派人殺的女相嗎?那我就說過幾句流言,這也害不死人啊。哪有輿論能殺死人的啊。”
林承目的得逞,嘴角掛起一抹嘲弄的笑。
徐清圓聽得氣憤不住,她本覺得韋浮再如何也不該布下此局,但她此時竟完全理解韋浮。她想替他辯解,想替他擋住那些諸人心的口舌,韋浮自己已經慢慢回頭,麵向身後所有百姓。
韋浮直麵他們,幽寂若鬼,森然的目光,讓多舌之人怯怯閉嘴。
喬叔跪在地上偷偷抹眼淚,他就知道,沒有人能理解他們;他早就知道,他們哪裡鬥得過林承。
韋浮看著百姓,緩緩問:“輿論殺不死人麼?那你們為何用輿論來定罪?行詔籌為什麼能流行起來,為什麼我輕而易舉就能利用你們對付林相——承認吧,卑劣惡心,愚蠢無知,不是罪,勝卻罪。”
人頭攢動,百姓中有人不服氣,可麵對這樣的京兆府少尹,他們隻能嘀咕對方口齒厲害、自己說不過。
也有百姓沉默下來,反省自己昔日是不是說過女相的事,是否搬弄過更多的傷害他人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