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小雨,今日暴雨。
轟轟雷鳴聲不絕,刺白亮光時而照亮天穹,照著陸陸續續撐傘趕往大理寺的百姓。
林相的舊年風流逸事為人津津樂道,林相似是而非的冤情隨著行詔籌傳遍長安城,大理寺將林相的案子審了一輪又一輪……這麼大的雨,自然不能阻止長安百姓們的好奇。
何況大理寺並未拒絕百姓圍觀。
但是今日的結案流程,比起先前那次堂上鏗鏘激烈的對峙爭討,實在乏善可陳。
主審官是張文,他念了一通雙方的說法,一一詢問是或不是。堂下站著林承一家人,那個刺殺侍郎的書生。書生麵色蒼白頹廢,精神恍惚,時不時向人群的方向看一眼。
林雨若自儘的案子被判為侍女作祟,人證物證確鑿。
長陵公主今日乾脆稱病,不來受審。大理寺自然不會折騰一位正在氣頭上的公主,隻好請林承多擔待些。
林承十分痛快地應了,整個案子審問過來都非常快。張文審得不情不願,竭儘所能地拖延時間,但是隨著被審的人“過於配合”,他翹首以盼,不時望一眼人頭烏泱泱的百姓。
韋浮也站在人群前。方才他隻是作為證人,回答了幾個簡單的問題。
張文時不時看堂外的眼神,與那堂中麵色灰白、跪在地上的學生有異曲同工之妙。
韋浮知道學生看的人是自己,而張文看的人,應該是……
他垂下眼,唇角噙著一抹清淡的笑。
他聽到堂上林承不冷不熱的聲音:“張府君,人證物證皆在,無論是侍女還是那學生,都承認了殺人。你還等什麼?”
張文:“哦....
他不情不願地拿起一根木籌,握得用力,實在不想拋出去,為這兩個案子下結論。他儘量將自己的動作放到最慢....….
百姓們,傳來哈欠聲。
張文聽到人群的嘀咕:“這審的什麼玩意兒,太無聊了吧,耽誤我時間.....早知道這個審案這麼無趣,就不該冒雨來看。”
“所以說林相真的是被冤枉的?可憐,我記得那林女郎,挺好看的,花期如此短。“
“趕緊結案吧!無趣。”
張文充耳不聞,當做不知眾人抱怨。就在手中木籌再也拖延不下去的時候,他終於聽到了人群外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男聲:“讓讓!我們有重要人證,林女郎的案子不能這麼快地結——“
林承麵色微變,緊盯著張文。
張文眼睛卻亮起——在風若聲音吼開人群開路後,他終於聽到了足以救自己一命的溫柔女聲:“諸位,且讓一讓。”
百姓中不滿:“大家都在這裡圍著看,憑什麼讓……”
張文拍驚堂木:“快請徐娘子登堂!徐女郎是我們大理寺卿親自簽下的吏員,協助我等辦理此案。”
眾所周知,為官者當受朝廷約束,而各方吏員,人員不一,朝廷各部署自己便可決策。徐清圓沒有官身,但是左明給她一吏員的身份還是容易的。
至多是圍觀百姓中有人嘀咕:“怎麼是一女子為吏?聞所未聞。”
又有人說:“也不算聞所未聞吧?前朝還是有女相,有女將的。”
徐清圓終於在議論紛紛中,在風若的一力保護下,走到了大理寺的公堂上。她先徐徐向張文行禮,向林相行禮。
林相盯著她的眼神,陰冷萬分。
張文已經迫不及待:“徐娘子可有尋到新的證人?有何指教?”
因已有吏者趨步上前,小聲告訴這位主審官,說徐清圓帶來了幾位證人,在堂外等候。無論張文懷有什麼心思,在場諸人中,他確實是最想查出真相的——雖然他想要的真相,和徐清圓查出來的,不是一類。
徐清圓立在堂上,沉氣斂息,克服自己獨身麵對這些人的畏懼。
她不由自主地側肩,向亂哄哄擠作一團的觀案百姓望去。她看到了人前典雅無雙、似笑非笑看著她的韋浮,她看到煙雨迷離雨點敲簷天地生霧,她並沒有看到晏傾。
徐清圓心中輕輕歎氣。
某一個時刻,她也希望晏郎君在此,見證自己的成長,自己的獨當一麵,自己可以帶給他的驕傲與希望。
張文提醒:“徐娘子?”
徐清圓回神,屈膝向場中諸人行一禮。她微轉肩,望向那個跪在地上的柔弱女子,那女子臉色蒼白,用一雙不安而惶恐的眼神望她。
林相麵容有多沉冷,這女子就有多瑟瑟。
徐清圓知道,她正是林雨若的貼身侍女,名喚鳶哥。
徐清圓:“大理寺卿左明是我夫君的老師,大理寺近日為林家案子苦惱,我見案中頗多疑慮卻無人在意,為了我夫君大理寺少卿的名譽,便受左府君與張府君所托,私訪查詢真相。女郎若有話不妨直言,我知道你並不是殺害林女郎的凶手。”
侍女打個戰栗,她不敢應聲,隻偷偷去看林承臉色。
林相盯著徐清圓:“你一個小女子在公堂如此妄言,不知禮數……”
徐清圓首次溫溫柔柔地打斷這位相公對她的喝問:“相公麵對我時,一向不屑,一向用女子身份嘲諷我,想要我知難而退。我不知相公是當真瞧不起女子,還是知道此種言語是對世間女子最便宜的束縛……聽聞相公昔日有個師妹,是當今京兆府少尹韋浮韋郎君的娘親。相公昔日麵對您的師妹,也是這般態度?
“我受大理寺所托暗訪查案,在堂中也未曾以任何身份欺壓任何人,不知何謂‘不知禮數’?相公是針對所有人,還是獨獨針對我一人?”
堂外圍觀百姓偷偷看韋浮,並對林承竊竊私語。
韋浮微微笑了一下,頷首向眾人點頭。
而徐清圓這樣的話,更讓林承確信徐清圓和韋浮有私下交易。他滿麵不悅,但確實因為徐清圓提到“韋蘭亭”,而眸子縮一下。
徐清圓更不待他回答,便輕聲說了答案:“相公這樣的聖賢人士,自然不是針對所有人,那便是隻針對我一人。為何相公隻針對我一個?這個答案,相公是心知肚明,不需要我說出來的,對嗎?”
林承的眼神幽靜如古井。
百姓們討論不斷:“什麼意思?什麼答案?徐娘子知道什麼?”
“難道她有林相的把柄?那為何不說出來?”
“說不得是嘩眾取寵。她爹還叛國呢。”
徐清圓因緊張而手指在袖中掐緊掌心,她努力讓自己聽不到百姓們對她的質疑,目光隻落在林承身上。果真,林承隻是看著她,良久道:“你還是說案子吧。”
徐清圓微微一笑。
她問那叫鳶哥的侍女:“二月初九,凶殺案事發的前一日,你曾陪林女郎出門,可有此事?”
侍女悄悄看林承。
林承心裡生怒,冷聲:“如實回答便是!”
侍女便支吾:“……是、是的。”
徐清圓聲音放柔:“你們去做什麼?”
侍女:“陪女郎買顏料。”
沒有人嗬斥她,她說話便流利很多了:“我們娘子作畫時喜歡一種顏料,她自己調不出來,但是府外有一個工匠女調的顏料很合我們娘子的意。
“娘子出門就是去買顏料作畫的。”
徐清圓:“但是你們沒有買到。”
侍女點頭:“是……娘子與那工匠女約了,說三日後再重新取顏料。”
徐清圓:“林女郎喜歡作畫嗎?”
侍女:“算喜歡吧。娘子近日心情煩悶,隻將自己關在家中寫詩作畫。這應當不算不喜。”
林承眸子暗縮。
他已知徐清圓的意思。
他的長子林斯年沉靜無比地立在公堂上,聽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林斯年目光並不放在公堂上,似乎他妹妹的身死,他毫不在意。
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徐清圓的聲音。他想這聲音不急不緩如雨滴一樣,真是好聽。
好聽,卻很遙遠。
堂中徐清圓仍在問侍女:“那日你曾經離開林女郎一個時辰的時間,是不是?”
侍女:“……是,我、我回了趟自己的家,見兄長與嫂嫂。”
徐清圓:“你在相公府上做事,是相公府中最受寵愛的林女郎的貼身侍女,你當很是風光才是。但是你有一家人要養,你嫂嫂又懷了孕,你與你嫂嫂說,下個月月俸到了,再來看他們。”
侍女目有鬱鬱,忐忑不安地點了頭。
接下來,徐清圓讓侍女的兄嫂,以及那位工匠女登堂,證明所言不虛。
張文起初目光迷離,聽到這裡,不禁拍掌,明白了:“你是想說,林女郎不會主動自儘……她明明和工匠女約好了三日後取顏料,對於一個愛畫之人,她不會主動爽約。
“而這侍女更有兄嫂一家人要養,她更不可能在指望林雨若的時候,主動殺害林雨若。”
徐清圓微笑頷首。
林承在旁慢慢說:“鳶哥親口承認自己殺害了若若,你們如今憑著幾個人的信口雌黃,連證人自己親口說的話也不信?”
徐清圓向林承行禮:“相公莫急。我相信這位叫鳶哥的侍女表麵上待林女郎殷勤,私下裡卻不喜歡自己侍奉的女郎。她嫉妒林女郎,背後說過林女郎壞話……甚至按照證詞來看,林女郎去年離家出走,都是這侍女在背後刻薄的言論所致。
“但是我們按照常理來看——這對主仆已然麵和心不和,鳶哥見到林女郎歸來,心中難道不畏懼嗎?林女郎去年臘月便已歸長安,今年二月才遇害……一個小侍女的複仇,時間未免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