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長安客13(2 / 2)

懷璧 伊人睽睽 13636 字 8個月前

她垂目,輕聲:“我相信一些證詞說的不錯,林女郎活得很不快樂。

“母親是一國公主,父親是一國相公,未婚夫是她喜愛的韋郎君,侍女是她幼年時親自挑選的貼心人,手帕交都是身份相同的貴族女郎,曾經有過齟齬的兄長也受到她的鼓舞而和她感情不錯……她似乎應該很開心。

“而這正是她最可悲之處——所有人都覺得她應該幸福、開心、快樂,她的委屈無奈愁苦便都如同矯情戲子一般。她活得越來越苦了,但是沒有人在意。

“母親高貴天真,有著掌權人天生的貴不可言之命,不將他人放在眼中。這樣的母親,對她的疼愛便是將好物堆到她麵前,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父親是人人敬愛的相公,可是我們從行詔籌中的內容,不論真假,也依稀可辨林相有自己更為真實的一麵。這更真實的一麵,對林女郎來說過於殘酷,所以林女郎回來長安後,和相公多有口角之爭。

“韋郎君是她所喜歡的,但那郎君看似在眼前,卻好像隔山望水一樣看不真切。我在甘州時與林女郎、韋郎君相處過,一行所有人都可證明,林女郎對韋郎君之情,更像單相思。所以韋郎君的證詞顯示,林女郎認清了真相,要與他說好一同拒婚,不成為貌合神離的婚姻犧牲者。

“侍女從小與她一同長大,她真心對自己的侍女。但是她身邊的侍女,都是母親、父親為她挑好的,這些人收到過嚴苛的不是很好的待遇,她們到林女郎身邊後,畏懼林家權勢,畏懼林女郎一個不悅讓她們身首異處。鳶哥喜歡林女郎嗎?林女郎善良純真,鳶哥也許喜歡——可這都比不上嫉妒,不甘。她們是被強迫著作出一副敬愛林女郎的模樣,任何不出於真心的奉承,都足以讓人心性日漸扭曲。

“手帕交也差不多那樣……我與林女郎在甘州相識將近半年,我從未聽林女郎說過自己有什麼朋友。在場諸人知道我的生平,知道我少年時便與我爹隱居,不見世人;後來我又千裡迢迢來到長安,我爹身上的疑罪,讓我在長安也難交到朋友。然而就是我這樣的人,也有一兩個可以付諸真心的同性女郎……林女郎卻沒有。

“而林斯年林郎君……甘州案,諸位應該或多或少地聽說了。在觀音案那樣的大案之後,在得知林郎君母親生前遭遇過什麼後,林女郎應該很難無憂無慮地去討好自己的兄長了。”

堂中寂靜無比。

百姓們不再竊竊私語。

韋浮麵容沉寂,林斯年落在雨簾外的目光收回來,放到了徐清圓身上。

林承麵容蒼老一瞬,唇動了動,卻沒有開口嗬斥。

滴滴答答雨聲中,有一穿戴鬥篷的郎君撐傘,從遠而近。

他站在大理寺公堂外百姓最外圍的地方,手中傘輕輕上抬,露出一點白如玉石的下巴。在沒人察覺的時候,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聽著堂中徐清圓略微難過的聲音:

“這正是林雨若的悲哀之處。她以為一切美好,鮮花後卻是荊棘毒蛇。她以為身邊人都是朋友,都是喜歡自己的。後來有一天得知,那都是被她爹娘逼迫著的。她不知道為了她自己的單純善良,身邊人做出了那麼多犧牲,每一個對她好的人,都有一兩樁被權勢所壓的委屈與怨憤。

“她喜歡她身邊的所有人。她心疼所有人。她沒有顏麵麵對一切。”

徐清圓說著說著,聲音有些哽咽。

跪在地上的侍女捂住臉,淚水滴落,她無聲哭泣。

林斯年盯著徐清圓,目光幽爍。他見她竟然哭了,心中頗覺荒唐:因為旁人的遭遇而心疼,太傻了吧?

……可就是這樣的徐清圓,才成為他的心魔啊。

林斯年無所謂地笑了一笑。

徐清圓有些後悔,有些愧疚。

在甘州的時候,她被太多的事纏身,她有太多的煩惱。她不知道林雨若的心情,不知道林雨若每日乖巧跟在她身後時的心情……她那時若是知道林雨若離家出走的原因就好了。

她若當時向林雨若伸出手就好了。

可是伸出手,又有什麼用?

徐清圓救不了的人,實在太多了。

可雖然如此——徐清圓仍抬眸,眸光水潤清澈,望著在場所有人:“林雨若應該沒有死——”

林承暴怒:“閉嘴——”

張文拍驚堂木:“說下去!”

而這本就是要說的——

徐清圓語速加快:“在所有不夠快樂的身邊人中,其實有一人是可以理解她的。那便是韋浮韋郎君。”

所有人嘩然,除了被討論的那個人。

周圍百姓全都看過來,韋浮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睫毛低垂。他俯下眼,又挑起目光,就這樣看著徐清圓。他唇角那抹笑,始終未散。

張文吃驚:“徐娘子,你還是懷疑韋府君!”

徐清圓深吸口氣,終於有勇氣看向韋浮,她目不轉睛,目有哀意,看著韋浮:“我確確實實一直懷疑韋浮。因為他離所有事都很近,他又有足夠智慧與權勢操縱這一切。我無法鎖定韋郎君,隻是因為我不知道韋郎君的所思所需,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弄不懂韋郎君的心思,便隻能去查其他事。我發現了北裡青樓女子的多起自儘案……我還知道了那案子都被京兆府所攔了。鳶哥,我想問你,大理寺要你們入葬的那具屍體,真的是林女郎的嗎?你如何斷定就是林女郎?那屍體泡了許多日,麵容已經完全扭曲,林女郎身上又沒有任何胎記,你們如何斷定屍體沒有錯?”

鳶哥怔忡。

鳶哥看眼林承。

林承陰冷著臉,此時卻在沉思什麼,沒有搭理這個侍女。

鳶哥便實話實話:“我其實不確定……但是屍體穿著娘子的衣物,大家都在哭,我生怕是我的那些小心思讓娘子受激自儘。娘子死了,我心裡其實長舒一口氣……”

她垂下眼淚:“她是自儘,大家就不知道我在背後說的那些關於娘子的壞話。我雖然會被趕出林家,但是服侍過林女郎的侍女,我不難找到活計。對不起我隻想著自己……可是,那不是娘子的屍體嗎?”

徐清圓:“屍體應該屬於北裡一位無名女子的……張府君,我請了北裡幾位人,他們可以作證。”

張文:“把人帶上來。”

帶人上堂審問屍體緣由的時候,仵作跟著上堂作證的時候,徐清圓目光仍盯著韋浮,徐徐說道:

“我心中幾乎確認林雨若沒有死,隻是被人替換了,被人藏起來了。這個人需要林雨若消失,卻又不忍心殺害她……我便鎖定了三個人:林相,林斯年,韋浮。

“這時,我試著換一種思路。林雨若必須消失,因為她阻攔了那個人要做的一件事。

“林相要做的事,林雨若不可能阻擋得了。林斯年要做的事,恐怕和林雨若的個人乾係不大……或者說,從甘州回來後,林雨若其實很少見林郎君,對不對?”

她這麼說,可她目光看也不看林斯年,快速地將話說下去:

“最後,我將大理寺審訊翻來覆去地看,將韋郎君的證詞背了下來,我找人確認過,韋郎君沒有撒謊。他確確實實在那日和林女郎說過要一起拒婚,在林女郎跳樓時,他確實沒有離開過眾人視線。

“那麼他就需要一個幫手,那麼他與林雨若死前說的那段話,就藏著他要林雨若消失的真相——林雨若要退婚,要和韋郎君斷絕關係,要韋郎君遠離林家所有人。

“韋郎君口上說好,心裡卻將林雨若當成了阻礙他計劃的人。那段對話中,其實藏著一個林雨若和韋郎君都心知肚明的訊號——韋郎君走入長安,拜林相為師,和林家人交好,他不是真的來交好的,他是來報複林相,來毀滅林家的。

“林雨若洞悉了這些,她的拒婚懇求,說的其實是——你能不能放過我們一家子,能不能放下仇怨。我不與你成婚,我不糾纏你,求你不要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韋郎君的真實回答是,不。”

百姓嘩然,討論聲斷續。

徐清圓沒有理會,將話說完:“於是韋郎君和林斯年合作——因為他們二人其實有相同的目的。他們都對林相懷有怨意,卻都不忍心殺害林雨若。

“跳樓的那一幕,我當時在場,可我根本沒有看清跳樓人的真麵目。我是聽引路侍女所說,才以為那個人是林雨若。但那個人,更有可能是其他披著鬥篷、讓人以為是林雨若的另一個人。

“林雨若一個柔弱女子,要多大的憤恨,才能爬到閣樓上,帶著決然之心,從樓上一躍而下,並且要正好地跳入河中,正好要屍骨找不到。這一點對一個女子來說有些難,可若當時站在閣樓上那個人不是林雨若,是林斯年,便簡單很多。

“林斯年不必扮演林雨若多像,他穿著鬥篷,蓋住麵容。那天下著暴雨,河水漲潮,科舉案剛剛爆發……一團亂哄哄中,他和韋郎君雙雙演戲,大家便都以為跳下去的人是林雨若。

“林雨若到底在哪裡,隻有林郎君與韋郎君知道,是不是?”

林承麵容鐵青,他目光從林斯年和韋浮麵色劃過,最終卻還是落到徐清圓身上。他咬牙切齒:“一派胡言,儘是妄念。沒有證據的事……”

徐清圓:“林相何必著急?我在為你洗清冤屈,你難道不想追查林女郎的行蹤嗎?她是你的愛女,但她如今成了阻礙你的累贅物,你甚至願意為林斯年和韋浮開脫。

“沒有一個父親,在此時,是不數落疑似凶手的人,而獨獨數落我這個道明一種可能的人。林相要掩藏的秘密是什麼,或許正是韋郎君策劃這一切的目的。”

徐清圓望著韋浮,輕聲:“韋郎君,你想做什麼?”

韋浮輕輕笑開。

他一步步走上前。

雲杉飛揚,高雅清貴。他是洛陽才子,從洛陽來到長安,本就不是慈善麵相,本就擁有自己的惡鬼相。

林承急急為他開脫,他本人卻不辯駁,目光清清泠泠中,透著幽黑冷漠。他對徐清圓溫聲:“韋郎君,韋郎君,你一貫在人前如此稱呼我,如今,你可以換一種稱呼了。”

徐清圓靜靜地看著他。

但是從他肩頭,她目光稍微一凝,她看到了堂外百姓後撐著傘的晏傾。他隻露出下巴,麵容被傘擋住,可她不會認錯。

徐清圓靜了很久。

她壓抑著緊張與懼怕,讓自己不露聲色地收回目光,不要暴露晏傾的存在。晏傾果然如她所說,真的來這裡看她斷案。

徐清圓低垂下目光,在韋浮的凝視下,改了口:“……師兄。”

她明白,到此一步,自己都在韋浮的算計中。她不得不跟上他的步調。可她心中微有哀意……她見他光鮮,見他清潔,當他願意讓她喊師兄,便是要公開揭開一切。

為了這一刻,他殺人放火的惡鬼麵,公之於眾。人生的這場修行,他願自毀。

百姓震驚。

韋浮微笑著:“老師,行詔籌的滋味,好不好受?”

他抬起一雙清潤明眸。

這眼睛裡原本帶笑,笑意卻漸漸尖銳、森寒、漠冷。兩重幽火在眼底深淵下燃燒,逐漸狂裂慘然。那樣灼灼的火燒,隨著韋浮的走上前,而越來越瘋狂。

它破冰而出,帶著濃烈的恨意。

跪在堂上的科舉案刺殺的書生,呆呆地看著主動走出的韋浮。

韋浮柔聲:“老師,罪於流言的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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