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長安客14(2 / 2)

懷璧 伊人睽睽 16933 字 8個月前

韋浮抬頭,看到大理寺公堂正堂掛著一幅獬豸的帷幕,帷幕之上“公明廉威”的匾牌,赫赫威嚴。韋浮與這塊匾牌對峙,他想要的公正,他必須靠自己掙回來。

韋浮輕聲:“露珠兒。”

徐清圓應他一聲,她一步步走向他,站到他身後。

他並不看她,眼睛看到的是茫茫人海。

他說:“罪惡和朝政鬥爭掛鉤,是不是更惡心了啊?”

徐清圓道:“是。”

她眼睛看著公堂外,眼睛看著公堂外的晏傾。

她堅定地說:“可是師兄,我會幫你。”

到此一刻,她才確定自己應該與韋浮站在一起。

鴉雀無聲,唯有雨點淅瀝。

韋浮麵向百姓,道:“自古以來,任何人進入公堂,在證實無罪之前皆被認為是有罪的。

“難道沒有一種可能,被搬弄是非的人,千夫所指的人,是冤枉的?

“道聽途說,言之鑿鑿。你們不聽她辯駁,不許她開口,捂住她的嘴,認為她就是錯的。

“難道沒有一種可能……任何人在證實有罪之前,她是無罪的!是否隻有你們自己成為被誣陷者的親人、友人、愛人,你們才能明白口舌之罪,謠言之惡,流言之禍?!”

百姓們被鏗鏘質問弄得說不出話。

徐清圓在旁低聲:“林相,你既然敢作敢為,為何不認罪?

“師兄,我到此時才明白你為什麼要弄出這樣的案子。你意不在殺害林女郎,傷害林女郎,從頭到尾,你希望的都是有機會將女相的案子翻出來。

“當年女相之死,根本沒有人去查,沒有人覺得那是一樁案子,是殺人案,對麼?”

韋浮清炯的眼睛布滿血絲。

他看向清雅乾淨的徐清圓。

他真希望自己能和徐清圓一樣出淤泥而不染。

可他做不到。

林承打破這一切:“荒唐,以為這是你們的一言堂,以為這……”

他倏地住口,因他目光隨意地落在百姓中,想煽動百姓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受到驚嚇,眸子厲縮,怔怔地看著那個方向。

人群後,披著鬥篷的青年撐著傘,安安靜靜地望著這一切,並不懼怕與他對視。

雨聲很大,雨水淋上他衣袍,仿若白羽沾水,孤鶴立於寒夜。

那是寒潭鶴影一樣遲暮的美。

那是林承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那是晏傾。

也是……太子羨。

晏傾與林承隔雨對視,林承眼中真正浮起驚恐之意,如同竊國小賊麵對歸來的主人。那主人越雍容高潔,越襯得他麵目全非。

在林承眼神空白之際,一戴著鬥笠的男人快步到晏傾身邊,附耳與晏傾說了什麼。

晏傾便頷首。

他從林承身上收回目光,與那戴鬥笠的手下一同轉身,撐傘走入了雨霧中。

霧氣彌漫,大雨滂沱,天地間很快看不到晏傾的身影。

短暫得讓林承產生恍惚——晏傾真的回來了嗎?

而公堂上,徐清圓和韋浮拉回林承的神智:“林相,你的日記,是不是該拿出來呢?大理寺已經包圍您的府邸,想來您前幾日還好端端的日誌,不會在此時突然被毀吧?”

林斯年喑啞著聲笑:“被毀了也沒關係……爹,我那裡有備份。”

林承呼吸困難,目光如刀,紮向他這個兒子。

林斯年就是個不知悔改的瘋子,林承越懼怕,他越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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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在芙蓉園中,見到了大魏皇帝暮烈。

先前他托左明,請和大魏皇帝相見。在他立於大理寺外觀看審案之時,屬下帶回了話,說陛下已出宮,前往樊川芙蓉園,太子羨可以去芙蓉園與大魏皇帝一見。

芙蓉園湖心涼亭中,晏傾與暮烈各坐一端。

一如羽鶴,一如烈日。

天色灰暗,濛濛煙起。

暮烈端詳著晏傾,不,是太子羨。

南國的太子蕭羨,是暮烈敬佩了許多年的守國者,南國的問題根深蒂固,非斷刀抽水不能好轉。一個年少的、從未有人見過的少年撐著一個國家,當年隻是世家子弟的暮烈,多想見那少年一麵。

有些人的人生,不獨是他自己的人生。

暮烈無數次懷疑過晏傾的身份。

晏傾無數次否認。

以兩位君主身份當麵,沒有君臣之禮,這在兩人之間是第一次。暮烈本以為他第一次見到太子羨,會激動不已。事實上,感慨居多,哀意居多。

暮烈端詳著晏傾。

暮烈道:“你依然在養病?你的身體原來是真的這麼差,而不是一直搪塞於我。”

晏傾頷首:“多年舊疾,讓陛下掛心了。”

暮烈笑一聲。

暮烈道:“我方才去了南國末皇帝皇後為你建的那棵紫藤花樹下的樹洞。昔年廣寧和我說過,說你爹娘在那裡給你建了一個安樂窩,給你寫了很多祝福,說你爹娘很舍不得你。

“我沒有在意那些事……直到你終於承認你是誰,我才去看了那樹洞中的字。”

晏傾不語。

暮烈半晌道:“王不見王,君不見君……甘州觀音案,你身份暴露,我已然放過你,你為何還要回長安?你真不怕我殺了你?這皇位……”

他自嘲地笑了笑:“誰也舍不得放棄。你也不舍得?”

晏傾:“我回來,與你這些年所為,是同一目的。”

暮烈眸子微閃。

晏傾道:“行歸於周。”

暮烈猛地抬頭,緊盯住他。

暮烈聲音沙啞:“你知道?你如何知道的?”

晏傾聲音淡渺:“隻是有猜測,知道大約有這麼個約定,但這個約定具體是什麼,我並不清楚。這一次回長安後,我從我妻子那裡,聽到了‘行歸於周’這幾個字,我才確定這個約定的名稱。”

晏傾望著暮烈,微微笑一笑:“看陛下的反應,是否你也歃血為盟,參與了這個約定?”

暮烈低下頭。

這位中年皇帝麵上浮起奇怪的表情,拳頭顫抖。

他慢慢說:“太子羨……你當知道,有些事,坐在君主的位置上,和當一個臣子的看法,是不同的。”

晏傾淡淡應一聲。

暮烈不知他是何態度,便苦笑:“朕……我不能讓行歸於周真正發生。”

晏傾漫不經心:“那我便是來為你解決這個問題的。”

暮烈看定他。

晏傾隨意笑了一笑。

不做臣子的時候,他的清貴高潔不加掩飾,他與暮烈平起平坐,卻讓暮烈產生一種仰視的感覺。

晏傾道:“你不是心知肚明我會如何做嗎?你不是需要太子羨幫你嗎?我回來了……你應該為此高興。”

暮烈:“……那你需要什麼?”

寒冷電光劃過天宇。

晏傾抬眸。

他冷冷靜靜:

“我要你保徐清圓。

“就如你以前保林承一樣!你給林承什麼樣的承諾什麼樣的待遇,你曾經如何扶持林承步青雲,便如何對徐清圓——你一貫遵守諾言,不然林承不會權勢到達今天這一步。但凡你肯承諾,我便用性命與你交換,便用性命幫你解決你的大難題!”

轟鳴雷聲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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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公堂上。

林承被逼問得無地自容,他強聲:“那又如何,那又如何?當朝律法隻能翻案,你娘已經死了,你到底想要什麼?!你要指點彆人的人生,要彆人都為你娘說什麼?

“你問問這些百姓,他們覺得自己有錯嗎?”

百姓中有人小心翼翼:“韋府君,你不會真的要審判所有人吧……”

韋浮道:

“萬馬齊喑中,有人披光華,有人行暗處;有人走歧途,有人逆眾流。蒙昧混沌與振聾發聵可以是同義,也可以代表著相反。我算什麼玩意兒,敢指點你們的人生?

“我能伸張自己的正義已然不錯,我能揪出操縱輿論的人已然不錯。隻是,我們,你們,世人,自己覺得自己做的如何呢?”

韋浮再麵對林承:“你覺得我審判不了你嗎?

“確實,我隻能讓你為我娘道歉,卻不能治你於死地,可我有辦法治你於死地——”

林承冷笑,手指那個在地上跪著的已經嚇傻了的書生:“憑他嗎?又是用流言冤枉我?”

韋浮:“何曾冤枉?你真的沒有在官員名錄上做手腳,沒有謀取科舉的好處,不是得利那一方?那麼,他呢——”

話聲一落,眾人都聽到了擊鼓聲。

那是擊鼓鳴冤,在此時響起。

張文匆匆讓人將人帶來,那是一個書生,倉皇萬分。徐清圓看到這人第一眼,莫名一個觳觫,有不好預感。尤其是,她看到韋浮飛快地掠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暗藏愧疚。

徐清圓脫口而出:“不可——”

書生已經跪了下來,大聲鳴冤:“各位府君,小人名叫晏傾,幽州人士。小人被人頂替科考資格,被人冒名頂替,那人當了大理寺少卿多年,一直用我名姓。那個人就是——”

徐清圓盯緊韋浮,喘不上氣。

她瞬間明白了甘州分開時,晏傾和韋浮做的交易。韋浮答應晏傾護她,晏傾給出的好處,一定是將這個人推到了韋浮身邊,助韋浮一臂之力。

晏傾從來不惜自毀。

轟隆雷聲讓徐清圓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她咬緊牙關,唇上一線淺紅血色。

所有人聽清了這個書生的話:“那個頂替我名字替我科考替我當官奪走我人生的人,正是南國最後一任太子,太子羨!他一直活著!”

在場靜得一根針可聞。

韋浮與林承對峙。

徐清圓怒視這個書生。

刻意隱藏的秘密不會永埋地下。總有一日,有人會翻土揚灰,挖出血淋淋的屍骨重回人間。

我們見證彼此的不堪與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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