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南國雨下1(2 / 2)

懷璧 伊人睽睽 13390 字 8個月前

“真正說起來,朕才是‘行歸於周’的第一個見證者。後來參與的很多世家,都是很後來的事了。

“南國末年,林子繼認為,不破不立,南國已經沒有救,天下百姓日日受苦,不如推翻舊朝建立新國。朕同意了……很少有人麵對世家們的支持,會選擇拒絕。

“世家們與朕約定,大魏建國後,當仿古周國,實行分封而治,實現朕對他們的承諾。”

林承淡聲:“可是陛下反悔了。”

他抬起頭,嘲弄地看著所有人,重複:“我們支持陛下建國,為了陛下的建國四處奔波,我手拿匕首,當了自己都看不起的惡人,隻為了讓你登基……可你違背了對我的承諾。

“當坐在那個皇位上後,你就裝作聽不懂我的暗示,不肯兌現對世家的承諾。可是當時萬物百廢,你已經是皇帝,我們也無力再發動一場戰爭拉下你。

“何況你是我多年好友……我被夾在中間,不得不為你奔波,替你安撫世家。這些年,這些年……為了當初的約定,我做了多少惡心的事,手上沾了多少血……暮烈,你高高在上,你可知道我都是為了你?!”

他語氣激憤起來。

林承高怒,手指韋浮:“科考上做手腳,對世家各種許諾,讓真晏傾和假晏傾在卷子上糊弄,貪汙枉法,到處收賄賂……我願意做這些事嗎?你以為我願意?!”

他笑出聲:“天曆二十一年,你在長安城的上元節見到了戴著麵具的太子羨。

“這個故事,你念叨了一輩子,每年上元節都要把你見過太子羨的事拿出來說道,說你有多可惜太子羨,有多敬仰太子羨……而我當時,在甘州為你殺人放火!”

林承:“你每次與我回憶你的上元節,我就要被迫回憶我是如何決定殺死我唯一的師妹的。”

林承麵朝韋浮:“江河,我必須殺了你娘。你娘出身韋家大族,大世家之女,卻在發現甘州李氏一族蒙騙長安後試圖揭穿……她是世家女,她怎能不為了世家的利益而苟活?

“她偏偏不。她試圖去見太子羨,試圖擺脫我們的控製,試圖上長安見暮烈,想辦法告訴暮烈我們的狼子野心……她多可笑,她以為暮烈不知道!‘行歸於周’,暮烈本就知道!

“我不得不殺你娘。這個世間,背叛自己出身的正義,都不值得歌頌。在一幕幕精心計劃之下,你娘不可避免地要在羞辱與悲哀中走向死亡。

“韋蘭亭、喬子寐、喬應風……甚至你們口中的葉詩,都是代價。他們都必須為了守住秘密而死。”

韋浮麵容沉下,冷冷道:“老師,你一貫有你不得已的理由。”

林承目中瘋狂。

他這樣的半百之人,眼中熾烈的光足以讓在場眾人震撼,他高怒——“我是為了世家崛起!我一生都奉獻於此道!我拋家棄子,我劣跡斑斑,都是為了此道。我何曾有對不起世家?”

他麵朝那些在他背後竊竊私語的人:“我做惡徒,你們當正義者,你們來審判我。你們有什麼權利審判我?科舉的盛行,如果不是我試圖阻止,你們會有喘息的足以奮進的時間?

“徐清圓入朝,公主想封王……如果不是我阻止,在場七成都是世家受益者,都是太子羨和暮烈口中要拔除的朝廷蛀蟲,你們以為你們還有時間,還有機會?

“我不喜歡王靈若嗎?我喜歡權利嗎?我少時不受期待,混於市井,我厭惡你們的勾當!我一生不與你們同流,不與你們飲酒作樂,奉公嚴苛,人人都說我不近人情。

“我不想幫我女兒報仇嗎?我不想殺了韋浮嗎?可為了大謀,我還得幫韋浮掩飾他對我女兒做的事!

“還有韋蘭亭……我唯一的師妹,我老師的愛女。我不想保護我師妹,不想救我師妹嗎?”

林承聲嘶力竭,近乎哽咽。

他喘著氣,匍匐在地:“我沒有辦法。我想救世家,就得與皇權為敵。我拿暮烈當好友,就得為他做事,各方周旋。這些年,老師不理解我,暮烈不理解我,你們處處給我添亂……

“我想當一個聖人,可是世不允我。”

滿堂寂靜,尤聽殿外風聲。

多少人失神地看著林承哽咽,韋鬆年閉目落淚,長歎口氣。

徐清圓一字一句地打斷他的訴苦:“所以你們要再生一場事,要再殺一遍太子羨。

“你們希望這一次,可以通過獵殺太子羨,逼皇帝陛下低頭,接受你們分封的要求。正如當年,南蠻與甘州的廝殺下,你們用各種聲音逼太子羨去死。

“你們哪有什麼公義?滿口仁義道德,最終不過是私心作祟,隻為你們自己地位穩固。”

徐清圓聲音抬高:“世家憑什麼永存不朽?連帝位——都最多不過百年身。萬事萬物,憑什麼可以永世長存?你們為了能穩固自己的地位,陷害忠良,勾結外族,殺害君主……

“你們為什麼那麼害怕太子羨歸來?因為你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你們要藏住這個秘密,你們要那些枉死者繼續枉死,在地下腐朽成白骨……千年萬年後,你們依然長存,你們才成了正義者。

“太子羨會成為暴君,庸君,無能之輩……你們殺他,是為了當書寫曆史的人。”

徐清圓聲音在人頭攢動卻人人默然的高殿中空寂寂地徘徊,她的淚光閃爍點點:“你們有多想殺他,就有多怕他!”

晏傾麵容蒼然,睫毛輕顫。

他閉上眼一瞬。

跪在地上的林承抬頭看晏傾,恍恍惚惚間,他明白了自己一直對這個人的提防。原來他一直隱隱約約地察覺此人不對,知道此人不利於自己……

那是一隻落入泥沼的白鶴。

可是已經落入泥沼,如何一身清白?

林承喃喃自語:“你犯了懷璧之罪……”

他落下淚,跪在地上,向暮烈拱手:“陛下,千錯萬錯,你是一定要除世家,要除臣。臣輸人一局,天不從我願,我無話可說。但是陛下,晏傾絕不能留,太子羨絕不能留!”

他以一個多年老友的身份苦苦哀勸:“他是太子羨,是名滿天下的蕭羨啊!他在年少時就出名於世人,人人都在等著他長大,等著他帶領南國走向強盛之國……他如今已經成年,已經及冠!

“他沒有死在十五歲,卷土重歸,他會威脅陛下的帝位啊。陛下當知,世間人知道他還活著,第一個想法都是‘太好了’‘陛下會殺了他吧’,而不是‘他不應該活著’。一個被您塑造了多年的悲劇英雄,一個才華橫溢的舊國君主……王者歸來,誰不喜歡這種傳奇?

“陛下,你一定要殺了蕭羨,殺了晏傾!”

徐清圓厲聲:“閉嘴!你胡言亂語……你胡說!”

她抓住晏傾手臂,想要保護晏傾,想要隔絕林承仇視的目光,想讓晏傾不受到傷害。

但是她的手落了空。

她回了頭,怔然看晏傾。

晏傾低垂著眼,慢慢行前。

在滿朝文武麵前,他抬起清矍蒼白而又俊逸無比的麵容。晏傾麵朝暮烈:“陛下,你永不用擔心我與你爭帝位,我永遠不可能爭得過你。一個身患怪疾的人,永遠不可能登上帝王。”

眾人不解地看著晏傾。

連衛清無都迷惘,不知道晏傾這話是什麼意思。

徐清圓臉色刷地蒼白。

她意識到他要做什麼。

她心痛萬分,受傷的腿一瞬間疼得她快要暈過去。她想去拉住他:“清雨,不要。”

晏傾抱歉地看她一眼。

他仍一步步上前,走到風若麵前。

他低聲:“風若,借你手一用。”

風若迷茫地伸出手,不知道郎君什麼意思。眾人所見,晏傾手臂上的寬袖揚起,他瘦骨嶙峋的秀骨搭在風若手上。眾人還在不解間,便見晏傾瞬間汗如雨下,麵色更白,身體甚至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徐清圓從後握住他另一隻手,顫聲:“夠了,夠了!清雨,不必再繼續了。”

風若看晏傾咬著牙忍耐,睫毛上沾了水霧,登時明白郎君在做什麼了。風若瞬間心痛如割,生起一種強烈的憤怒。他一把收回手一把推開晏傾,瞪著晏傾——

你在做什麼?!

你明明不能碰任何人。

徐清圓扶住如同霎時被抽了氣血的更加虛弱的晏傾,他咳嗽兩聲,緩過來,輕聲解釋:“如諸位所見,我身患隱疾,根本不能接觸任何除我妻子以外的人的肌膚。若是不信任風若,其他人也大可試一試。

“陛下不是說我經常養病嗎?這就是原因。我無法長時間見人,無法長時間與人說話,每每處於不同的環境便會緊張驚懼,嚴重時甚至會當場暈倒……”

徐清圓咬緊腮幫,淚水在眼中凝聚。

這種羞辱!

這種自唾的羞辱!

她握緊他的手,袖下,他手尾指勾住她,反手握住她。他握著她的手,從她那裡獲得對抗一切的力氣。他抬起頭,公然承認自己隱瞞了二十年的秘密:

“陛下,我永不可能和你爭帝位。隻要百姓們都知道我身患隱疾,沒有人會支持這樣的君主。”

所有人怔怔地看著晏傾。

那樣的高潔,那樣的堅忍。那是足以他們仰望一生的君子。

而他的妻子徐清圓在旁淚若如雨,陪他一同筆直而立,承受著所有人的打量,對於那樣高貴的靈魂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剜骨割肉一樣的羞辱。

晏傾淡然看著林相一方人:“你們想維護的世家,我一直在思考那是什麼,想我犯了什麼罪,世人犯了什麼罪,要承受你們這麼多年的謀略。

“思來想去,不過是罪在百姓刁滑難馴,罪在君主昏庸無德,罪在聖人不能臨世天下萬物不如你願……罪在所有人都是愚鈍的,隻有世家是高潔無辜的。”

晏傾平靜之聲響徹廟宇:“罪在我們不如你願!”

徐清圓握著晏傾的手,麵朝所有人。夫妻並肩而立,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堅定而溫柔地告訴他們:“蕭羨不應該死,晏清雨不應該死。

“我知道這很難,我知道人生是很不容易的。我們回到這裡麵對一切指責與各異目光,想要試一試,陛下——

“懷璧非罪,毀玉何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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