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財如命》/春溪笛曉
第九十六章
“西澱省?”段斯年接到電話的時候, 正倚在太妃椅上閒適地躺著。越是需要思維集中, 段斯年越會讓自己好好享受, 若不是下午還要去上課, 他甚至會倒上一杯紅酒。段斯年薄唇微掀, 淡淡道,“那地方可不好弄。國內百分之八十的毒-品, 都是從西澱那邊運進來的, 徐家那愣頭青一頭紮進去, 現在都沒消息。這裡麵水太深了, 還是少碰為妙。”
“你不敢碰?”鄭鴻鈞站在窗邊,長著薄繭的手指摩挲著手杖上熟悉的紋路,“你不敢碰,那就算了。”
段斯年這個年紀的人理應最受不了激將法,可他聽了鄭鴻鈞的話卻絲毫不為所動。他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問道:“他們威脅到你頭上了嗎?我記得你小時候曾被你祖父送到金家住了幾年, 沒處出點情誼來?”
鄭鴻鈞五指微收,心底那隻凶惡過人的猛獸仿佛又要被人送籠中釋放出來。是的,他去金家住過幾年, 作為兩家交好的“人質”,以便讓祖父完成他的“大業”。他的父親和母親也是在他被送走開始, 暗暗生出了反抗之心,悄然上了岸,成為某些人的暗線。
可惜那些人根本不是東西,利用完他們就丟了。
鄭鴻鈞極少去回憶在金家的日子。他並沒有受到苛待, 隻是被教會了一些正常人不該會的東西。哪怕他後來接觸再多普通人,衣冠楚楚的外表下依然藏著野獸般的凶戾。最嚴重的時候,他看到隻朝他撒嬌的貓都想惡狠狠地擰斷它的脖子。
鄭鴻鈞說:“情誼?你與你祖父血濃於水,你對他有幾分情誼?我們這樣的人,說情誼這種虛假的東西不是太可笑了嗎?”
段斯年似乎被鄭鴻鈞逗笑了,隔著電話低低地笑了一聲。他拿起隨手扔在桌上的一對獅子頭核桃,陽光映照下,核桃紅得漂亮,紋路也清晰好看。這是段老爺子盤了許多年的寶貝,前些天他開口討了,老爺子便給了他,氣得那些家夥臉色發青。
段斯年隨手拿在手裡把玩,漫不經心地說:“你很會說話。我們既然是朋友,他要動你就等於要動我,當然不能忍了。你放心,眼下正是機會。老徐那個人啊,兒子在家的時候動不動就把他罵成孫子,現在出事了又急得上火,我正好幫他一把。”
徐家出的事是秘密,不過首都幾個家族基本沒有秘密。段斯年隨口給鄭鴻鈞透了底,讓鄭鴻鈞這段時間配合著行動,既然要插手,那就好好合計。這事可操作的餘地很大,成事了等於讓徐家欠個大人情。
這通電話打了將近一個小時,鄭鴻鈞結束通話後揉了揉太陽穴。比起段家其他上躥下跳的家夥,這段斯年才是最可怕的,他選擇上段斯年這艘船也不知是對是錯。
……
秋高氣爽,層林儘染。一趟開往南華省的火車上,一對夫婦並排坐著,丈夫背脊挺直,懷裡抱著個孩子,軟乎乎、暖乎乎的孩子讓他差點不知道手腳該往什麼地方擺。妻子好笑地坐在一邊,沒有幫把手的意思。他們是軍婚,一年到頭見麵的機會並不多,要上孩子也是意外,誰也沒想到臨行前一次放縱就會懷上。
不過懷都懷了,自然是生下來好好寵著。
妻子說:“當時真是把我急壞了,好在有兩個好心人攔下了人販子。”她歎著氣說,“我這一整年都不敢帶小寶出遠門,都沒來得及登門感謝。這左等右等,等了這麼久才等到你休假。”
“對不起。”丈夫的目光滿含歉意,“去年到今年總是臨時有任務。”
妻子也不是真責怪丈夫,抬手接過孩子,說道:“小寶比我們記性還好,看到那份報道之後一直指著那報紙上的人喊‘姐姐’和‘哥哥’,要不然我們還得托人打聽打聽好心人在什麼地方。”
丈夫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我們小寶從小就知恩圖報。”
說話間,火車開始減速進站。妻子孫佳倩看了眼外麵披著淺黃深紅的山,下意識收緊抱住孩子的手,丈夫孟國慶摟住孫佳倩的肩膀,把孫佳倩和孩子都摟在懷裡,說:“彆怕,我在。”
孫佳倩心放回原處,轉頭朝孟國慶一笑:“我知道,我沒怕。”上一次在南華省丟了孩子,孫佳倩心裡的陰影一直沒散去,這次還是有丈夫陪同才敢再次踏入這個車站。
孟國慶擁著老婆孩子走向出站口,碰上國慶佳節,南華省省城的人流十分龐大,前來觀光旅遊的人數不勝數。孟國慶一家三口走到外麵的大廣場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小孩子是最無憂無慮的,早忘記了上次過來的可怕經曆,歡歡喜喜地說:“哇,爸爸,媽媽,這裡人好多啊!”
孟國慶與孫佳倩對視一眼,抱著孩子往外擠。那份報紙上寫的正是方晨雨和關峻在開學典禮上的演講,是半個月前的舊報紙了,也不知是誰用來包東西帶到了他們家,孩子見了就認了出來。報紙上寫有方晨雨的學校,他們準備先去學校問一問,看能不能問出兩個好心人的住處。
國慶期間學校放假了,學校非常冷清。門衛倒是沒放假,依然兢兢業業地守在值班室裡,旁邊用老舊的水壺呼嚕嚕地燒水。聽孟國慶說要找方晨雨,感謝方晨雨當時幫忙從人販子手裡救回孩子,門衛眼睛馬上亮了,一個勁地誇方晨雨:“晨雨那孩子啊,聰明又懂事,每次考試都拿第一,校運會還破紀錄了。人長得好看,說話甜,心地也善良,我看門這麼多年沒見過更好的了。”
誇完之後,門衛把方晨雨家和關峻的地址給了孟國慶夫妻倆,又忍不住問道:“他們是兩鄰居呢,都一樣了不起。回頭你們會不會給他們送錦旗啊?送的話升旗的時候校長會表揚他們的,雖然他們經常被表揚,不過誰會嫌被誇得多呢?”
孟國慶說:“我們等會兒就去定製。”
“那敢情好!”門衛開心地說。
……
同知巷位置很好,孟國慶一家人很快找到了。還沒走近,他們就砍到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在巷口打羽毛球,白白的羽毛球在空中飛來飛去,幾乎沒有落地的時候。在一旁還坐著兩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兩眼冒星星地看著對打的少年和少女,時不時嘰嘰喳喳地誇:“姐姐好厲害!”“哥哥也厲害!”“加油加油!”
孟國慶停住腳步,轉頭與孫佳倩對視一眼,從孫佳倩的眼睛裡讀到了同樣的判斷:這兩個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這兩個人自然是方晨雨和關峻。
方晨雨這人閒不下來,感覺自己膝蓋完全好了,頓時又坐不住了,拉關峻和兩個妹妹出來練羽毛球。打完一輪,方晨雨有點累了,擠到彤彤身邊坐下。彤彤兩眼亮晶晶,拿起水杯給方晨雨遞水。
方晨雨接過水喝了一大口,湊近往彤彤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頰上親了一下:“付款。”
彤彤也湊過去親了方晨雨臉頰一口:“找零。”
曦曦看得又羨慕又妒忌,看了眼自己拿起水在喝的關峻,想象一下關峻親自己臉頰的畫麵,嚇得一激靈。算了算了,還是算了,那太可怕了,哥哥還是繼續凶巴巴。她瞄向方晨雨好看的側臉,第一百零八次想和彤彤搶姐姐。
站在一旁等機會的孟國慶與孫佳倩抱著孩子走上前,說:“你好。”
小孩子正是好動的年齡,一下子看到三個小姐姐,馬上掙紮著要下地,端端正正地站好,也學著孟國慶和孫佳倩問好:“你好!姐姐們好!哥哥好!”
方晨雨和關峻有點訝異,沒認出眼前的小孩,隻覺得挺眼熟。
孟國慶把自己和孫佳倩找來的原因說了一遍,才將手裡的果籃遞上去:“因為我過去一整年都沒機會休假,所以現在才找過來,請你們不要見怪。”
“當然不會!”方晨雨見小孩眼睛烏亮烏亮,看著要多機靈有多機靈,沒有因為當初差點被拐走而留下陰影,也高興得很。她說道,“你們不是本省人,不用特意過來的。當時那種情況,誰發現了都會伸手幫一把。”
“也不是誰都會發現。”孟國慶說。
方晨雨邀請孟國慶一家到家裡坐。她沒和楊鐵頭說起過這事兒,楊鐵頭聽孟國慶說起才曉得方晨雨還救過個小孩。
楊鐵頭暗暗剜了方晨雨一眼,意思是“看把你能得,什麼閒事都去管”。
方晨雨吐吐舌頭,老實地沒和楊鐵頭爭論。管閒事這興趣愛好,方晨雨從曉事起就有濃厚興趣,一直都沒耽擱過。
三個小孩很快玩到一塊,曦曦和彤彤都很有耐心,帶著小孩在院子裡玩這個玩那個,玩得不亦樂乎。關峻一直沒怎麼說話,等孟國慶夫婦決定留下來吃個午飯,他才壓低聲音和方晨雨說:“你覺不覺得孫女士看起來很眼熟?”
孟國慶滿身正氣,長得濃眉大眼的,一看就很有軍人的氣質。相比之下,孫佳倩長得太好看了,尤其是那雙眼睛,漂亮得像一汪溫柔的春水,叫人看上一眼就忘不了。
方晨雨原本隻覺得孫佳倩長得可漂亮可漂亮,經關峻一提醒竟也覺得眼熟起來。她仔細回想著自己認識的人,忽然猛地抬起頭來,有些緊張地問:“孫姐姐,你家裡的上兩輩有沒有人曾經去港城那邊發展?”
孫佳倩一愣,沒想到方晨雨會這麼問。她想了想,說:“我們家好像沒人去過港城,不過聽我爺爺說,我有個叔爺爺曾經出去闖蕩,後來再也沒了音訊,也不知是生還是死。怎麼這麼問呢?”
“我有個師兄,”方晨雨斟酌著說,“他的眼睛和你的眼睛很像。不過他身體不大好,才二十幾歲,但頭發一出生就是白的。他父母在他小時候就不在了,沒留下關於家裡人的消息,一直跟著他師父生活。”
孫佳倩沒想到還會遇到這樣的事。她吃了一驚,說:“我爺爺小時候常說我這雙眼睛和叔爺爺很像。”
方晨雨想過要幫喬照找親人當“解鈴人”,甚至還提議弄張照片或者畫幅畫去登報,喬照卻搖搖頭拒絕了。他自小病痛纏身,便養成了隨遇而安的性格,他相信遇到方晨雨已經是他的幸運,再強求更多就是貪得無厭。
方晨雨從來不會這麼想。既然身邊的人能過好,她自然希望身邊的人好好的。雖然她不知道“解鈴人”怎麼能把喬照體內那個鈴鐺給取出來,不過孫佳倩真要是喬照的親人那也挺好的,至少喬照不再是孤零零一個!
不必方晨雨開口,孫佳倩就主動提出要去見喬照。
……
多寶居裡,喬照正出門迎接徐大師到來。徐大師沒說話,先咳嗽了兩聲,進了屋才抓住喬照的手,說:“阿照,我前天與釋空那家夥喝茶,他說你的轉機到了!”
喬照沒欣喜,而是皺著眉問:“師父您受傷了?”
徐大師擺擺手:“沒事。我答應釋空那家夥和他聯手對付兩個降頭師,中間出了點岔子,不過問題不大,你不用擔心。”他能算很多東西,卻算不了親近人的命數。他與釋空鬥了一生,難得釋空求到他頭上,他自然要問一問喬照的事。沒想到一問之下,居然真的有轉機。徐大師說,“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出發,免得錯過機緣。哪怕不能解決你體內的雨霖鈴,至少也認回你的親人。”
師徒倆正說著話,門外出來一聲清脆的叫喚:“師兄!”緊接著,方晨雨的身影也出現在門口。
方晨雨看見屋裡的徐大師,驚訝不已:“師伯您也在啊!”
徐大師點頭,剛想和方晨雨說幾句話,看到方晨雨帶來的人之後卻硬生生把話收了回去。他和喬照相處最久,自然最清楚喬照的長相,孫佳倩那雙眼睛和喬照的眼睛實在太像了,像得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們是一家人。
觀人無數的徐大師一眼就看出孫佳倩一家人與方晨雨身上的因果,不得不佩服方晨雨的運氣。很多事情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做不到,方晨雨可能隻需要消耗一點點運氣。
這還真是巧了。
親人之間有時候非常奇妙,明明沒有見過麵,一見到對方卻打心裡覺得親近。孫佳倩看喬照就是這樣,她才剛當母親沒幾年,正是母愛最泛濫的階段,得知喬照自小沒了親人,也不知道父母雙方家裡還有什麼人、來自什麼地方,不由打心裡心疼,拉著喬照反反複複問來問去。
喬照不太習慣這樣的親近,但也能感覺到孫佳倩的關心和親近。他從小被徐大師帶在身邊修習卜算風水之道,早養成了淡漠內斂的性格,對這種熱情根本無法招架。
很快地,兩邊就按表姐弟認了人。孫佳倩當場打了電話回家,和父母說了這件事。他祖父已經不在了,臨去前還惦記著出去闖蕩的弟弟,父母得知孫佳倩遇上了她叔爺爺的外孫,都激動得不得了。聽到孫佳倩說喬照身體不好,孫父馬上說:“行了,不用說了,我和你媽這就過去,你們先不用回來!”
中午孫佳倩一家沒去方晨雨家吃飯了,拉著方晨雨一起留在多寶居親自搗騰午飯,輕輕鬆鬆做出了滿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
方晨雨蹭過午飯就沒再多留,和關峻一起走回同知巷。
入秋之後路邊的樹木陸陸續續黃了葉子,方晨雨走在路上的時候葉子一片一片地往下飄,她一路上邊撿些漂亮葉子邊和關峻聊天,不知不覺就到家了。方晨雨笑著說:“這幾天我先不出去了,準備趁著假期給師兄你們織好圍巾!師兄你喜歡長一點的還是短一點的?”
“都好。”關峻說,“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來。”
“我織得醜醜的也可以嗎?”方晨雨眨巴一下眼,訝道。
“可以。”關峻說,“我會廣而告之,說是你織的。”
方晨雨:“……”
總覺得師兄學壞了,真不知是跟誰學的_(:з」∠)_
……
孫佳倩父母傍晚就到了,顯然惦記著他們叔父留下的外孫。孫佳倩一家都是普通家庭,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晚上殺雞宰鴨,好不歡喜。
喬照沒怎麼享受過家庭的溫暖,這下倒是一下子有了個大家庭。孫佳倩一家人在多寶居後麵的院子睡下之後,徐大師找到喬照,問喬照要不要試試孫佳倩一家裡麵有沒有適合當“解鈴人”的人。
“還是不用了。”喬照說,“現在我也沒什麼事,那些鬼怪根本不敢靠近多寶居。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如果他們知道得太多,一切可能就不太一樣了。”
並不是喬照喜歡揣測人心,而是許多時候人心是經不住考驗的。比如何老和家裡人反目就是因為他的特殊才能。何老子女總認為何老能輕而易舉地賺大錢,為什麼不願意幫他們?
如果孫佳倩一家有困難,喬照是願意幫忙的,但是他不願意這份遲來的親情摻雜太多東西。
徐大師知道喬照向來有主意,歎息一聲,不再多提。他說:“也罷,反正有你師妹在,遇到什麼都會逢凶化吉。”這不,他好不容易和釋空交換來的機緣,方晨雨卻輕而易舉地帶到了喬照跟前。
喬照笑了笑,不說話。
多寶居熱鬨了兩天,孫佳倩一家便回去了。孫父孫母叮囑喬照好好照顧自己,等養好身體可以到鄰省走走,他們給他現殺一頭改良野豬,那肉啊,可香了,燉上一鍋能讓你情不自禁地吃到打飽嗝!
喬照一口答應下來。
人一走,天又下起了雨。秋天的雨不如夏天爽快,連連綿綿的,飄了半天才把地麵打濕。見天氣陰涼,沒多少太陽,喬照準備轉身去茶室喝杯暖茶,一抬眼,卻看見一個拄著手杖的身影站在對麵的樹下。
是鄭鴻鈞。
鄭鴻鈞從馬路對麵走了過來,朝喬照問好:“挺久不見了,喬先生。”
“是挺久不見了。”喬照說著,側身領鄭鴻鈞入內。
兩個人轉到茶室,喬照凝神泡茶,鄭鴻鈞放下手杖,拂去身上濕漉漉的水汽。他奇道:“來時看見個和你有幾分相像的人,是你的家裡人嗎?”
“對。”喬照言簡意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