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真的太過分了。
總是因為莫名其妙的事情隨時隨地沮喪,自己想不明白了就一通電話把人喊去,隨便聊兩句又跟沒事人一樣重振旗鼓,奮發圖強一段時間後再次沮喪。
你是什麼麻煩的未成年小鬼頭嗎,說你是玩弄朋友的人渣可半點沒出錯啊!
亂步絲毫不覺得自己其實沒有說這話的資格,並且很合理的在自己的記憶中刪除了一些事。
「興致來了就打電話給清張,讓他連夜從東京來到橫濱,陪他去玩偵探遊戲。」
「在神奈川街頭迷路,一通電話把趕稿數日麵色枯槁的異瞳夥伴召喚至身邊帶路。」
「受到愛倫坡無聊的挑戰,乾脆把送來的小說寄給清張,讓他在截稿日來臨之際被拽入小說的世界中沉淪。」
「匿名寫讀者信,將連載小說中所有未揭露的手法全部發表在雜誌上的讀者來信板塊。」
……
亂步不記得這些,亂步隻知道這個麻煩的清張最近肯定又乾了一些不想讓他深入探究的蠢事!!
不然的話,禪院研一這個清張老媽子也不會專門跑來他麵前哭訴了!
“我實在弄不清楚情況。瀨尾老師聯係不上,鯉生聯係不上,等到截稿日,清張老師也聯係不上!”
這個永遠衣著正裝的體麵男人臉上流露的痛苦無比真實,簡直令最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
可顯然,在某種程度上,江戶川亂步是站在「鐵石心腸」這一評價金字塔尖的佼佼者,說是「The·亂步」也不為過。
他冷哼一聲,抱著薯片轉動著椅子,本著「怎麼能讓我一個人為為家夥而頭疼呢」的念頭,毫不留情道。
“因為你運氣太差了吧,禪院,之前我就說過,你所有的運氣在遇到清張的那一刻就花光了。天才的誕生是奇跡,能觀賞天才的誕生怎麼不算是奇跡呢?”
禪院研一苦不堪言,為了解決瀨尾澈也的事情,他已經連著很多天飽受折磨——找不到作者的折磨,以及來自五條悟的折磨。
主要是來自五條悟的折磨。
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所負責的也不止是那幾個作者,成立的雜誌社也是要吃飯的,作為頂梁柱的鬆本清張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交過稿了!
這就是追隨文藝創作的道路中,必定經受的磨難嗎?
怎麼比禪院家裡那些醃臢事情還要讓他頭大啊!
“清張老師是個很單純的人,您應該也很清楚吧,從大學開始,他就不怎麼和人交際,全身心投入到創作中。說實話,缺乏社會體驗的作家怎麼能寫出優秀的作品——我一直很擔心這一點……”
“「為什麼大人能一隻手舉起地球?」你的這個擔心就和嬰兒看見大人倒立的時候發出的這個疑惑一樣可笑。”
被這貼切到滑稽的比喻噎住,禪院研一深深歎了口氣。
“可是,亂步先生您也很擔心他才對吧。”
亂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毛一樣炸毛,把心愛的薯片往桌上一摔,振聲道。
“誰會擔心那家夥了?”
“連薯片都吃不下去了。”
“沒有那樣的事!”
“在大阪街頭迷路的時候,因為連著給清張老師打了二十八個電話都沒人接聽,氣到在甜品店裡點了二十八分紅豆小年糕,最後還是刷的清張老師的信用卡呢。”
“……怎麼了!有本事就讓鬆本清張自己來到我麵前控訴我啊,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那樣小氣的家夥!你啊,禪院你是來「十秒鐘惹亂步大人生氣」挑戰的吧!”
我就是找不到他才會來到你麵前受苦的啊!!!
禪院研一很想這麼呐喊,不過這樣沒有效率的做法隻會讓亂步更加不配合,會讓人把他從武裝偵探社轟出去也說不定……
畢竟在武裝偵探社,就算江戶川亂步再怎樣任性,隻要社長不開口,所有人都會自覺遵守他的話。
也不一定是因為某種權威,他們隻是單純地信任著江戶川亂步,並且包容他在各個方麵的行為而已。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能把清張老師找出來,那個人一定是您了,我是這樣深信的。”禪院研一無比真摯地拜托道,“至少讓我確認老師現在還好,沒有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吧。”
亂步鼓著腮幫子半天,又把椅子推著轉了一圈。
“說著隻是確認安全,如果我把人找到了,你立刻就會跟著影子把人逮住,然後按著他的腦袋寫上十年的稿子。是這樣吧?”
禪院研一:“……”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名偵探啊!
“所以我不會幫忙。清張消失是很令人頭疼啦,但也比成為資本家手中發出哀嚎的碼字工人要好吧?我可不想被那家夥一直念叨。你可彆小看江戶川亂步對待朋友的真心啊!”
“……請不要在這種時候立下要狼狽為奸的雄心壯誌,求求您了!”
亂步聽見研一的措辭,大怒:“狼狽為奸可是好友的最高境界,你怎麼能侮辱狼狽為奸!太宰——太宰——幫我把這個毫無文學素養的可恨編輯趕出去!!”
禪院研一腦袋都要大了。
從旁邊探出頭的並不是江戶川亂步口中的太宰治,作為武裝偵探社如今擦屁股第一人,中島敦時刻關注著偵探社的一舉一動。
他聽見了兩人的全部對話,或者說在這個敞開的空間中,沒有任何隱瞞意圖的兩人逐漸抬高的音量止不住地往耳朵裡鑽。
太災難了。
鬆本老師原來一直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嗎,難道就是因為這些壓力,才讓他寫出了那麼多讓人抑鬱的作品。
中島敦覺得自己似乎領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安撫好炸毛的亂步先生,社長不在,要是亂步先生一氣之下又躲到哪裡去……太宰先生又會輕飄飄地撂下一句「敦君也不用太過自責,雖然你的確沒能看好亂步先生就是了」吧!
擦屁股可以,背鍋絕對不行!!
可中島敦並不知道要怎麼緩和他們之間的矛盾,要是鏡花在的話,說不定能有什麼離譜卻管用的奇襲,可敦不具備這樣的特質。
他隻能舉著手,老老實實說:“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出去了,現在偵探社隻有我在。”
“好,那也沒關係,把這家夥丟出去!”
“亂步先生您先彆這樣激動……禪院先生他……”
“那我自己把自己丟出去總可以吧!”
“彆彆彆彆彆——!”
眼看著亂步就要原地跑路,中島敦一個箭步衝到禪院研一麵前,滿臉愧疚:“那個,禪院先生您……”
禪院研一:“……”
就在禪院研一不得不放棄走人的時候,偵探社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了進來,他頭上全是汗,一雙眼睛在偵探社中來回掃過,最後鎖定在正陷入某種對峙局麵的三人中間。
禪院研一:“江戶川君?”
“啊?”中島敦下意識看向了亂步,卻看見平日裡總是以孩子氣模樣眯著眼的亂步異樣的神情。
那雙綠色的眼睛暴露在空氣中,沒由來地把周圍的空氣下降了幾個度,明明沒有被注視,一種正在被剖開的凝滯感卻讓中島敦莫名咽下了已經抵達舌尖的話。
“清張啊……你可真是不得了。”亂步坐回了位置上,把頭頂的帽子頂在指尖轉起來。
在那個男孩跑到亂他們麵前的時候,亂步壓根沒仔細聽他在說什麼。
腦海中回蕩著的是某次見麵時清張的模樣。
鬆本清張是個矛盾的人,他能一邊叫苦不迭一邊寫下令人靈魂顫抖的文字,本人對此是毫無自覺的,甚至覺得自己能抵達如今的成就隻有一小部分歸於天賦。
透過亂步,他清楚了什麼叫做天才,也是透過亂步,他懷疑自己是否是真的天才。
明明那雙一藍一綠的漂亮眼睛裡快要藏不住了,可憐兮兮寫滿了:誰都好,請回答快要把我逼到絕路的疑惑吧。
但這個啞巴卻又什麼也不說。
「真正的凡人是不會對自己是否擁有才能感到痛苦的,令他們痛苦的是無人發現自己的才能,或是才能無法顯現,他們恐懼的一直都隻是這種自欺欺人的東西而已。」
亂步準備了幾年的說辭沒有機會表達。
他知道清張在害怕什麼,覺得自己如果並非天才一列,因彼此的與眾不同而有所牽連,有所綿延的關係就沒有了存在的基礎。
他在害怕失去自己唯一的朋友,也害怕自己寫下的東西其實隻是被簇擁上高台的廢品。
可文字是不會騙人的。
作者的能力,就是把自己內心的想法用獨特的方式表述。
有的人看見的是一條紅色的河,有的人看見的是一片淌血的鏽。有的人聽見的是絕望的哭喊,有的人聽到的是戰火的哀鳴。
有的人喜歡推理,是因為喜歡將一切抽絲剝繭後思維的清明,有的人喜歡推理,是因為凝視著那些一步步走入深淵的靈魂。
因為看見了,因為聽到了,因為心裡儲存著隻有自己能理解的東西,所以才會用文字的形式來表達。
作者是必須把自己完全剖開的存在,下手要穩,切開的如果不是想要袒露的東西,那對自己而言就是一場謀殺。
鬆本清張就是一個對自己下手從不顧慮的笨蛋,猶豫的居然不是這種類似自殘的行為是否精準,而是覺得露出來的是否隻是一攤爛泥。
好想把這家夥狠狠揍一頓啊。
一向不提倡暴力的江戶川亂步這樣想著。
或者選擇令他更加無地自容的方式,把他試圖隱藏起來的所有東西都攤開,把五臟六腑端正地擺放上天平,讓他知道自己的認知到底離譜到了什麼地步。
可那樣的話,清張這個膽小鬼會逃走的吧。
就像他說的那樣。
「要是亂步用異能的話我會拔腿就跑,跑到就算你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也找不到的地方!」
世界上不存在亂步找不到的地方,江戶川亂步對此有絕對的自信。
區彆隻在於,那個人是否想要被他找到而已。
「我不要被找到」和「我不想要被找到」,明明隻差了一個字,卻有著天翻地覆的差彆呢。
麻煩死了,鬆本清張,你真的麻煩死了!!
江戶川亂步“啪”地一下把指尖的帽子拍到桌麵,即使完全沒在聽麵前小孩說什麼,也不影響他對事情的掌控。
“這麼蠢的問題也要來問我嗎?勇氣可嘉。”他說,“要是那家夥有你一半的勇氣,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讓禪院研一這個魔鬼騷擾到我麵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