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拋棄作為人類的自我就可以。那個人太狂妄了,認為沒有任何存在可以剝奪他的記憶,即使是神明也不行。”
朝彥隱約能理解神明被蔑視的憤怒,他誠心請教:“可他看起來對黃泉非常熟悉,如果不是從輪回中逃脫,是怎麼保留記憶的呢?”
“在他重返人間的時候,會忘掉所有的事情。直到死去,重新踏上黃泉之路,那些記憶才會重新浮現。”
伊邪那美皺眉,“因為實在是太煩人了,我讓他體會了人類的各種災禍。他曾經因為疾病被拋棄,因為禍亂被分食,因為各種意外而遭遇不幸……即使這樣還要保留記憶,是什麼樣的蠢貨才會有這樣的堅持啊?”
薄朝彥:“……”
怪不得那家夥會氣得想直接動手……生前的所有不幸在死後全部回憶起來,這樣反複誰不瘋啊!
神明對自己做了怎樣殘酷的事情一無所知。
或者說,這些事在她眼中隻是會稍微頭疼一點的小事而已,源頭還是人類自找的。完全沒有必要施以不必要的憐憫。
“薄朝彥。”伊邪那美喊他。
“是。”
“你是生者。”
“沒錯。”
“黃泉不會讓生者踏入,自然也不會讓生者離開。”
“這樣的話我會很頭疼的。”
“你要嘗試殺光黃泉醜女嗎?”
“我可沒有那樣的能力啊。”
“現在的你是有的。”
伊邪那美輕描淡寫說著非常不得了的話。
“為了不讓你被黃泉醜女選中,我賦予了你某些權能。”
薄朝彥回憶著,突然想起來了:“「小春日和」……嗎?”
「小春日和」,原本是指秋季到冬季的這段時間,也指短暫的平穩、無風且晴朗的日子。
“現在的你,應該能「看」得很清楚吧。初生的嬰兒也會有這樣的時期,因為沒有被世界「汙染」,所以能見到被人類拒絕看見的那些東西。”
伊邪那美說,“你能看見概念本身,想要殺掉黃泉醜女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如何,要嘗試一下,然後以勇士的姿態從黃泉離開嗎?”
薄朝彥試著去理解伊邪那美的話,但是還是太抽象了。
看見「概念」……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不過……
“那樣的話您會生氣的吧。”薄朝彥長舒一口氣,瘦削的肩膀微沉下去,倒也不沮喪。
雖然和本意相悖,但是能和神話中的神明交流,這樣的體驗穩賺不賠啊。
“雖然是生者,但我沒有其他的執念,還受到了您慷慨又包容的招待。這樣還要殺掉黃泉醜女,不是太僭越了嗎?”他緩聲說。
伊邪那美眼眶中的幽火仍在燃燒,冷焰點亮了薄朝彥眼底的墨色。
這個人類的話語中不包含謊言,伊邪那美能肯定這一點。
“人類啊……”她輕聲說著,“人類並非我的造物,我掌握有關人類的所有概念,卻一直未曾理解人類本身。他們穿行在我誕下的土壤上,用自己的念想創造出無數神明,又拋棄了無數神明……”
她不再說了,薄朝彥也無從接話,絕對的安靜篤實存在,幾乎與死亡的氣氛冰並駕齊驅。
“您想觀察人類嗎?”薄朝彥最後問。
“我不能行走在人間,不能用眼睛去看,我也不想再見到那些讓我難堪的存在。”伊邪那美摘下一顆葡萄,用充斥著血色的尖牙碾碎,吞咽進腹中。
舌尖抹去唇邊果實的汁水,伊邪那美看向薄朝彥:“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請您饒了我吧……我可不想和黃泉醜女……”
“你可以保留記憶,保留我給你的權能離開黃泉。”伊邪那美這樣說。
薄朝彥愣住了,黃泉女神反複折騰那個桃發男人不就是因為她不願意打破規則嗎?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好說話?
不可能是因為對自己另眼相待吧?薄朝彥清楚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值得神明青睞的特質,硬要說的話就是他作為「生者」的身份罷了。
“但是,你必須付出代價。”
聽見神明這樣說,薄朝彥反而鬆了口氣。
“代替我踏足人間,你會失去一條腿。代替我注視世界,你會失去一隻眼。隻腿隻眼的薄朝彥,在這個時代你會被視為怪物,不,或許是比怪物更令人恐懼的存在。”她說,“你會成為不被人類所承認的人類,不被鬼怪承認的鬼怪。”
女神眼眶中的磷火閃爍著,在給出自己祝福的同時也將詛咒的話述諸於口。
“然後,當我呼喚你,你會回到黃泉。在那時,將你的答案交給我。”
薄朝彥聆聽著神明的條件。
這或許不能被稱為條件了,是作為工具人單方麵地給女神打工。能稱為報酬的東西隻有隨時可能被神明收回的「生命」。
薄朝彥最不缺的就是生命。
可他向女神行了禮。
“感激您的恩典。”他說,“我會去探究的,何為人類。”
在漆黑的宮殿,主座上無上的主宰者點了頭,誓約在深不見底的黃泉締下,成為約束「薄朝彥」的祝福和詛咒。
伊邪那美心情非常好,她一揮手,案牘上奇形怪狀的食物全部消失了。白麵惡鬼從衣袖間躥出,這次化為無比正常的侍女,隻是用白色幕布蓋住了臉。
侍女端上了能讓人能接受的膳食。
“您實在是太慷慨了。”薄朝彥感歎著,“雖然這樣講很失禮,但我從沒想過黃泉的主宰是個如此仁慈的神明。”
伊邪那美收下了誇獎:“我喜歡生者。”
“那我還真是幸運啊。”
“尤其是長相端正的生者。”
薄朝彥:“……謝謝?”
“要表達感謝的話,那就再回答我一個疑問吧。”伊邪那美說。
薄朝彥坐直了:“請您講。”
“現在有一對即將出生的嬰孩,因為是誕生自山野,所以沒有父母的約束,很適合你吧?”
薄朝彥以為會聽見其他的要求,沒想到對方卻突然說起這個。
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還是抓住了關鍵:“一對……?”
“當成你和那個男人的轉生剛剛好。我在苦惱這次要讓他變成什麼樣子比較合適。”
薄朝彥怔了片刻,替那個倒黴蛋苦笑:“……您還沒有厭倦啊。”
伊邪那美說:“既然你會失去一隻腳和一隻眼,那就把多餘的器官安在他身上,如何?”
薄朝彥:?
伊邪那美似乎是找對了思路,明明說是要聽薄朝彥的建議,卻飛快做出了決定。
“如果是那樣的話恐怕你會被沒有記憶的他所記恨。長出多餘的器官這個想法倒是很不錯……那就讓他長出四隻手,兩張臉吧。”
薄朝彥:???
***
【有一位名為薄朝彥的男子。
他和他的兄弟誕生於荒無人煙的原野,朝露濕潤乾涸的嘴唇,野獸替他捕來能入口的吃食。
有誤入此處的村民見過他們的模樣,是黑暗中的風雅墨色與原始的野性,在屏息斂氣的時候還能聽見他們口中的爭執。
姚色短發的男童揣著鬼神般的四手,兩張臉居高臨下,蔑視腳底被野獸撕咬成破爛模樣的軀體。
「醜陋。」他這般斷言。
隻腿隻眼的薄朝彥跪坐在軀體麵前,無人知曉隻有一條腿的生靈是如何能移動身軀的。
狀似動物般匍匐,這樣想的話未免也太過於乏味。像仙人那般漂浮,這種想法又太馳騁——總之,黑發黑眼的幼年薄朝彥向奄奄一息地人類伸出手。
他說:「這是怨懟。」
於是「怨懟」的概念第一次被準確地囊括,追逐野獸反而即將喪命的人類淌下懺悔的眼淚。
他說:「你不想走出時間。」
於是「生命」和「時間」的聯係就此捆綁,瀕死之人點下頭,求救的話出現在被撕開喉嚨後汩汩的血液中。
他說:「今天是你的幸運日。」
於是,那具快要咽氣的軀體重現生機。
這便是狂言家薄朝彥第一次出現在眾人眼中的「傳說」。
其實並沒有那樣複雜,他隻是見到了苦苦掙紮求生的人,於心不忍救下了他。
他的「兄弟」在一旁冷嘲熱諷,不理解為什麼要對這些並非同類的生物施以憐憫。
「我想成為人類,所以我是人類。」他這樣解釋,「人類理應保留憐憫。」
要問筆者為何對那段故事了解得如此詳細……
因為我就是平安京唯一的狂言家,薄朝彥。
這是屬於我的故事。
——————《怨咒和歌集》·詛咒神明·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