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朝彥是在抵達了平安京之後, 才猛然想起自己還有個便宜兄弟。
壞了。
見到了曆史上的傳說人物,加上和五條悟名字發音完全一致的五條知,再加上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太好玩了, 再再加上安倍晴明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無數個原因相互疊加, 導致朝彥在答應了晴明的邀約後立刻和他們一起離開了荒原。
完全忘記給兄弟講一聲了啊……
薄朝彥擠出了一點點愧疚, 但不多。
他和兄弟的相處模式相當散漫, 對方很多天不回洞窟的情況也是有的, 說是有血緣關係的親兄弟, 不如說是住在一起相互照應的……室友?
不過室友也沒有他們這麼奇葩吧, 朝彥還記得自己被對方無聊時,四隻手舉著拋著玩的模樣。雖然能交流溝通,那家夥還是我行我素的, 想一出是一出。
「停下來啊彆拋了」、「就算你砍來野豹的腿, 我也不能用啊」、「請不要戳我空掉的眼眶……有眼珠的那邊更不能戳」……諸如此類的話他全當耳旁風。
這樣一想,薄朝彥最後那點愧疚也沒了。
就算發現他不見了,便宜兄弟多半也隻是因為事情不受他控製而惱怒一陣,然後就把這件事完全拋之腦後。
少了一個平時多嘴讓他注意飲食健康的麻煩,這下他可以敞開肚皮為所欲為了。
多麼健康的兄弟關係!
“先去見忠行老師吧。”安倍晴明的話打斷了薄朝彥的思緒。
五條知立刻反駁:“先跟我回五條家。”
他直接抓住了薄朝彥的手, “這件事本來就是交給咒術師負責的,安倍晴明隻是一定要跟著我一起而已,陰陽師那邊沒有做任何準備。”
“嗨呀, 讓朝彥跟著你一起去被眾人參觀嗎?真是不知待客之道的小鬼。”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 晴明直接喊薄朝彥「朝彥」了, 一點也不見外。
“說得像陰陽寮就是一堆什麼好人一樣。”五條知端著架子,“「陰陽寮最受期待的晚輩」和「五條已經備受矚目的下任家主」,當然是後者更有話語權。”
“瞧見了嗎,朝彥, 就是個這樣自傲的小鬼。明明之前回答了名字之後還紅著臉,差點羞哭出來。”
“安倍晴明!!!”
他們兩個又開始熟練地拌嘴,薄朝彥全當雙人漫才聽著,挑開牛車的珠簾往外望去。
平安京是日本京都古稱,因為是具有一定曆史底蘊的首都,很多京都人都會稱呼京都以外的地方為「鄉下」,就算是寸土寸金的東京,在他們眼中也隻是邊緣小城市。
他們的牛車駛入的是正麵的羅生門,朱雀路為軸,貫通南北。商業區、居民區和皇城被道路劃分至涇渭分明。現在是下午,沿途的小販還在勞作,吆喝著叫賣。
好久沒見到這麼多人了啊……
薄朝彥用自己僅有的那隻眼睛注視著車外的一切。偶爾有抬頭的行人看見牛車裡那隻眼,愣在原地半晌,隨後搖搖頭,念叨著應該是看錯了。
唯一一個沒有愣住,也沒有勸說自己這是幻覺的,是一個穿著蔥綠狩衣的男人。
劍眉星目,五官板正,身材修長,他看著三十歲有餘,周身沒有其他裝飾,僅手持一把折扇,在牛車前揮下扇羽,牛車應聲而停。
安倍晴明從牛車上跳了下去,喜出望外道:“忠行老師!”
“你帶回來了什麼人?”男人低聲問道。
“薄朝彥。”晴明隻是簡單說了他的名字,然後轉過頭向薄朝彥介紹道,“這是賀茂忠行,我的老師。”
賀茂忠行啊,也是在曆史上有所記載的人物。活躍在平安時代中期,是陰陽寮土禦門家的始祖。
*《朝野群載》一書中,就有「村上天皇藏水晶念珠於箱,令忠行卜之」的記錄。
是個不管在民間還是官方,都相當權威的陰陽師呢。
“初次見麵。”薄朝彥老老實實和他打招呼。
賀茂忠行點頭,向牛車中的五條知說:“五條家正在找你,請先回去吧。”
賀茂忠行的話還是很有分量的。聽他這樣說,五條知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堅持,昂著下巴:“多謝轉告。”
就是臨走之前還剜了晴明一眼,頗有種「你小子居然找家長」的氣急敗壞。
“老師怎麼會來這裡?”看的出來晴明是真的很高興,在自己老師麵前也流露出小孩心性。
“陰陽寮出了大事。”
“大事?”
“所以需要你跟我來一趟。”
“我能做什麼呢?”
忠行摸了摸晴明未束冠的發頂:“等你看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向薄朝彥這個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黃泉氣息的「人間異物」,伸出手:“現在沒有能暫時安頓你的空暇,請也隨我來。”
***
史稱賀茂忠行擅長占卜,曾經用占卜之術幫助許多法師避開了禍端。
所以他能提前知道薄朝彥的到來……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刻的朝彥正沉浸在「這還是除了琴酒之外,第一次有『長輩』抱我誒」的奇妙觀感中。
兄弟倒是偶爾會把他舉到頭上,那僅存在於暴雨將至,急需找地方避雨的時候。四隻手把薄朝彥按得嚴嚴實實,真的很難不認為這小子是拿他當傘使。
「你就不能和雨說一聲,彆再瞎下了嗎?煩不煩啊。」兄弟還會下達這樣雨聽了都得氣得流淚的命令。
薄朝彥隻有一條腿,行動當然是不便的。
因為五條知將自己換洗的衣服給了他,腿部的缺失在跪坐的時候其實並不明顯,可這些異常被忠行直接看穿了,握住他的手直接把人抱了起來。
賀茂忠行身上有很淡的蘭花香氣,更多的其實是墨的味道,是能明確感知到「文明」這種東西存在的氣息。
聞多了血腥和烤碳味道的薄朝彥抽了抽鼻子,一時間還有些不習慣。
他就這樣被賀茂忠行單手抱著,忠行手裡的扇子交給了小跑跟在旁邊的晴明,小陰陽師拿著老師的扇子翻來覆去把玩,笑得像是小狐狸。
穿過朱雀大道,他們一路來到了皇城外的某處宅邸。
宅邸外早有等候已久的陰陽師同僚,見道賀茂忠行後立刻迎了上來。
“您終於來了。這個孩子他——”那人焦急的神色在看見薄朝彥後怔了片刻,視線落點放到如黃泉般漆黑的眼眶中,半天都沒能挪開。
有點奇怪。
一路上的普通人,以及這個陰陽師,他們是首先關注的是自己缺失的部分。
而薄朝彥記得,不管是自己的便宜兄弟,還是晴明、或是五條知和賀茂忠行,他們看的永遠是自己擁有的那隻眼睛,而不是失去眼珠的眼眶。
「從根源上就存在差異啊。」朝彥想著。
“大臣們還在苦惱嗎?”賀茂忠行說。
陰陽師回過神,忙不迭帶他們往裡走。
“已經快到要麵見藤原大人的時間了,大臣們實在沒辦法,急得一直在詢問您的蹤跡。”
順著走廊走到屋後,站在外廊就能看見裡麵數位紅黑身影——平安京的文官衣著黑色,武官則是鮮紅。
“我們都這副模樣了,你怎麼一點對待正事的羞恥心也沒有,忠行!”
“彆說了,總得先把這件事先解決了啊!”
“賀茂忠行不是曆來擅長占卜,怎麼就沒算到我們有這一劫。陰陽寮是做什麼用的?”
“要我說,不如還是去尋求咒術三大家的協助,這群陰陽師看了半天也沒轍啊!”
“……”
賀茂忠行的到來就像是往即將燒開的水壺中投入了石子,所有人都沸騰起來,埋怨聲不絕,聽得人耳朵疼。
而和這些急切話語迥然相反的則是,這群紅黑大臣臉上的麵具。
沒錯,是麵具。
每個人的臉上都覆蓋著一張白色麵具,有點類似能樂中主角表演時佩戴的那種,但卻要粗糙許多。
藝能表演的麵具需要將喜怒哀樂的情緒放大,來表達表演者的情緒,他們臉上的麵具卻不一樣,可以說是毫無情緒可言。
漆黑的眼,漆黑的嘴,完全是比緘默更濃厚的沉悶氣息——乍一看簡直就是一群死氣沉沉的屍體。
薄朝彥注意到,在麵具額頭的位置上,有著精細的黑色紋路。
稍微對曆史有所研究的話就會知道,那是藤原的家紋。
在平安京前後期,大家族並沒有確立各自的家紋,等到了末期,隨著源氏和平氏之間的對立越發激化,雙方在戰場上才開始采用家紋來區分各自的軍隊。
等到了鐮倉時代,幾乎每個武家都有自己的家紋。
安倍晴明活躍在平安京中期,按理說這個時候還沒有家紋的興起才對。
薄朝彥知道這件事絕對和藤原脫不開聯係。
賀茂忠行完全沒有急切的意思,也沒有把薄朝彥放下來,反手揪住打算往外跑的安倍晴明:“你要去哪裡?”
“去找阿知啊,他們不是想找咒術師來解決嗎?就讓咒術師來好了。我去邀請的話,說不定還能為他們省下不少酬金呢。”
晴明仰著頭,無比誠摯地回答。
薄朝彥看見賀茂忠行嘴角抽了一下,歎了口氣,這才對旁邊的陰陽師說:“你們先把事情告訴晴明吧。”
晴明還打算儘顯叛逆本色,伸出手就要捂著耳朵,被賀茂忠行一個眼神逼退了動作。
“請講……”他有些不情願道。
***
事情發生在今天上午,這群大臣在家裡被仆從的尖叫聲吵醒,還沒發怒懲處仆從,便被驚恐的妻子推到了銅鏡麵前。
臉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可怖的麵具,麵具邊緣緊緊貼著下頜,根本無法摘下來。
有怪事發生怎麼辦?當然是馬上聯係負責這些古怪東西的專業人員,平安京的專業人員有兩類,一類咒術師,一類陰陽師。
咒術師是獨立的家族,並不屬於官方機構,所以這群大臣自然托人找到了陰陽寮。
平安京的鬼怪太多了,加上這群惜命的大臣有屁大點事都會嚷嚷著「不好了不好了」,所以一開始,陰陽寮當值的陰陽師還沒怎麼當回事。
等前來傳話的人實在是太多,他們也逐漸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又不是什麼傳染病,怎麼有名有姓的大臣全部都給傳染上了呢?
修為堪堪的陰陽師完全看不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有稍微資深一些的*大屬職提出了解決辦法。
「此麵如同有生命者。喜怒哀樂藏匿依憑,佩戴者笑之,怒之、哀之、怨之皆刻至其上。去其隱匿,則可破。」
翻譯一下就是:麵具嘛,就是用來掩蓋情緒的東西,隻要你能表露出情緒,那麼麵具的功能就不存在了,咒也就破了。
那麼問題來了,這直接成了一個死循環。
要怎麼摘下麵具呀?
——讓大家看見你在狂笑就行。
要怎麼讓大家看見我狂笑呀?
——摘下麵具就行。
要怎麼摘下麵具呀?
——讓大家看見你在狂笑就行……?
陰陽師們傻住了,不會了,讓他們在這個完全閉環的死結中找到解題答案實在是太為難他們了。
所以他們不得不找上平時隻服務於天皇陛下的賀茂忠行。
賀茂忠行知道了這件事,沉思片刻後並沒有立刻動身前往大臣齊聚的府邸,而是算了一卦,然後去到羅生門前等待自己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