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隻有晴明你能解決的事情。”賀茂忠行說。
安倍晴明拿自己老師的扇子轉了半天,最後敲實在掌心:“我明白了。”
薄朝彥看著晴明兩步向前,走到最外麵大臣的麵前:“請把手遞給我。”
一旁的陰陽師提醒:“貿然接觸的話,或許會被咒影響到——”
他的出言還是太晚了,幾乎是在晴明的小手和對方接觸的瞬間,他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模一樣的麵具。
還真是傳染病啊?
薄朝彥想著,突然感到重心一晃,賀茂忠行把他放了下來。
同時,忠行手指掐了一印,口中念念有詞。當他手指彈開的時候,薄朝彥突然發覺自己空掉的左腿居然有了感覺!
不止左腿,還有空掉的左眼眼眶也充盈了起來,雙眼的視野被補足!
“暫且這樣吧。”忠行和顏悅色道。
薄朝彥點點頭,又聽見了晴明透過麵具嗡嗡的聲音。
“我討厭平安京大多數的人。”
賀茂忠行又歎了口氣。
“陰陽寮的蠢貨也很多,幫助爛在女人肚皮上的家夥是為什麼?驅逐的是惡鬼還是冤魂,誰能分清呢?”
賀茂忠行又又歎了口氣。
“諸位大人都是自找的麻煩,不需要嬉笑怒罵的是你們,真的到了麵具掩麵的時候又慌張不已。既然是自己佩戴上的假麵,又在驚慌些什麼呢?”
賀茂忠行歎氣個沒完。
薄朝彥在心底「哇哦」了一聲,聽著安倍晴明無區彆開火,周圍的人聽得一愣一愣,因為忠行沒有阻攔,所以也不好出口嗬斥些什麼。
而在晴明暢所欲言之後,他臉上的麵具應聲而碎,掉在地上,成為再簡單不過的木製碎殼。
“就是這麼簡單,麵具是掩蓋真實的器物,隻要表露真實自然就能破咒 。”安倍晴明瞥一眼眾人,“老師找我,是因為你們本來就對我頗有微詞,所以就算說出了會冒犯你們的真心話也無傷大雅。”
“晴明。”賀茂忠行終於喊停了。
安倍晴明笑笑:“大屬職隻敢說「表情」,那隻是代表內心的一種方式,「語言」則是表現內心的另一種方式,隻要諸位大人能讓代表自我的內心話被眾人聽見,咒自然就能解開了。”
此言一出,貴臣和陰陽師都沉默不語。
誰敢在眾人麵前像晴明一樣說真心話呢?誰又敢真的去聽那些真心話呢?
不少陰陽師已經想要落荒而逃了。
安倍晴明雖然受到器重,但他隻是一介*皇曆生,在場的陰陽師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被稱為陰陽師,但實質上幾乎全是陰陽生往下的職位,隻有賀茂忠行的官職稍高。
所以大屬職不是不知道解決辦法,他們隻是不敢提……
甚至不敢來到這裡,隻派他們來遭罪。
“要讓他們說出能代表自我的內心話——是這樣沒錯吧?”薄朝彥突然說。
他一直乖乖呆在旁邊,好奇地捏著由賀茂忠行虛構出來的左腿和左眼。
薄朝彥如今看上去和常人無異,他確實也能依靠這隻腿正常行走,空掉的眼眶能看見原先視線受擋的地方。
陰陽術還真是神奇啊。
所以稍微報答賀茂忠行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安倍晴明右拳輕點左手掌心:“對哦,對於你而言,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吧!那就拜托你了!”
在賀茂忠行還在疑惑自己弟子在說些什麼的時候,薄朝彥緩緩踏出一步,走進大殿——
“「畏忌」。”他說。
話音剛畢,前列衣冠單大臣突然開口:“可千萬不能得罪藤原。”
臉上的麵具瞬間裂開一道縫,縫中不斷有聲音傳出。
殿上的人聽到此言,麵容開始發白,衣冠單大臣立刻伸手捂著嘴部的位置,可那股不屬於他的聲音依舊在說著令人心驚肉跳的話。
“關白兼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左大臣藤原實賴,又大臣藤原師輔,大納言藤原顯忠……更彆說中納言、權中納言和參議了。在位重臣有一半以上都是出自藤原家……我得咬緊牙關,絕對不能得罪他們!”
他臉上的麵具碎了一地,露出慘白又絕望的神情。
滿座死寂。
薄朝彥又說:“「齎恨」。”
“藤原忠平實在可恨!”一道聲音從大殿後方高聲揚起。
“分明是在借助皇後誕辰胡亂行事,我等臣子卻隻能仰人鼻息,可恨,太可恨!”
賀茂忠行已經明白了薄朝彥在乾什麼。
他道出了人心中的「狂言」,「狂言」的咒壓過了麵具的咒,這些人開始不受控製地訴說自己從始自終都不敢吐露的真心話!!!
“不要再——”賀茂忠行想要阻止薄朝彥,先不說這種行為的本質是什麼,讓一群朝中大臣在這裡敞開心扉說明話……還有比這更災難的事情嗎!
而薄朝彥沒有要停下的意思,被陰陽師虛構出的那隻眼睛依舊呈現出虛無的暗淡,而他自己的那隻眼卻氤氳起令人心驚的暗色。
他很滿意能和人心「對談」,想要聽到更多隱藏在麵具後的話語。
“「絮煩」。”
“光是尋常事務已經夠煩了。除了《後撰集》的編纂工作,天皇擁簇和歌,在皇後誕辰後還要操辦盛大歌會,哪來的時間在這裡同你們磨嘰。”
“「譫妄」。”
“為何要召集大家來這裡……啊,同僚的臉都成了一個樣子,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惶懼」。”
“難道是上次的事情被發現了?藤原純友的「承平天慶之亂」已經結束,我未受波及……莫非我還是暴露了?”
“「愜懷」。”
“真是活該,我也是活該。哈哈哈普天之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真該讓藤原也來聽聽!”
“「風簷寸晷」。”
“……怎麼、怎麼回事?怎麼大家都在說這樣恐怖的話?我……我怎麼也開口了?”
“「哀毀骨立」。”
“這下誰還有活路呢?我這樣的臣子一抓一大把,聽到了這些,誰也不會放過我吧。”
“「艴然不悅」。”
“你這隻腿隻眼的怪物!都做了什麼好事!陰陽寮呢?賀茂忠行!你到底想做什麼!!!”
每次說話,這些人的麵具都會裂開一道縫隙,幽幽的黑焰蕩在空中,被賀茂忠行捏咒捕獲。
陰陽師們額頭滲出冷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股惡意的強大,又或是聽到不能聽的話而感到後怕。
是安倍晴明悄然握住了薄朝彥的手,薄朝彥轉頭看去,晴明臉上浮現出恬淡的微笑:“差不多了吧?再聽下去就隻剩下他們對你的抱怨了。”
“原來是陰陽寮的主意!”說話的大臣臉上的麵具已經碎成一地,露出原本的麵容,此時又驚又怒地喊道。
薄朝彥看向他,那人頓時毛發倒豎,被這個看起來隻有六七歲的孩童嚇得不敢再有言語。
那並非人類!
人類不會擁有這樣密不透光的墨色雙眼,仿佛把一切都要吞噬進去,幼童模樣的軀殼裡藏著他們不能探究的東西。而不管那是什麼,都絕對與人類無關!
晴明還在笑說:“道謝的話還是不能省的,這是禮節。”
“晴明——”賀茂忠行厲聲喚弟子。
安倍晴明吐了吐舌頭:“算了,事情也解決了,還得多謝朝彥啊!”
薄朝彥:“不用謝,應該的。”
他們一個敢謝,一個敢答。隻有賀茂忠行一個頭兩個大。
這些大臣礙於陰陽寮的地位,以及「每個人都在出言不遜」的事實而沒有發作……等到這些話傳到藤原耳朵裡,又會是什麼樣子?
“總比讓他們帶著麵具麵見天皇陛下要好吧?這麵具上的紋路看著眼熟,不是和上次藤原大人拿出來給大家觀賞的麵具如出一轍嗎?”晴明直言不諱說。
薄朝彥十分認同地點了點頭,然後和安倍晴明一起等著賀茂忠行的決斷。
賀茂忠行沒有去探究麵具的事情,在場的人聽到藤原的姓氏之後也悄無聲息熄滅了追查的心思。
不管是不是藤原那邊出了問題,沒人敢去過問什麼。
忠行仔細端詳著薄朝彥,在他身上看見的不光是濃鬱得漆黑的咒,還有和自己弟子如出一轍的,令人頭疼的東西。
他喃喃地歎息:“「狂言家」啊……晴明還真是找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這件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涉及的人實在太多,源頭又是藤原,再追究下去隻會鬨得每個人都顏麵無光。
從大殿出來,看著牛車上兩個熱絡交流的小孩,賀茂忠行沉吟片刻,攀上牛車落座。
“今後不可再輕易說出「狂言」了,薄朝彥。”
薄朝彥歪著頭:“可麵具傷人。”
“附有咒的麵具傷害他人,由心的麵具傷害自己。”忠行說,“有的人需要麵具才能存活,傷害自己……這是他們為了存活而擁有的權利。”
薄朝彥瞥向安倍晴明,小陰陽師恰好也在看他,兩人相視無言,在沉默中交換彼此的觀點。
“我明白了,感謝您的教導。”薄朝彥最後向賀茂忠行頷首,“也很感激您的陰陽術,我才能夠正常地行走,正常地睜眼。”
“陰陽術也是有時效的,最多隻能維持半天時間。我會將此術教給晴明,今後就由他來維持術式吧。”
晴明揚起笑:“是,謝謝老師!”
“這樣一來,藤原是不會讓你進宮的……不如說以後他們都會躲著你走了……”忠行和顏悅色感歎著,突然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薄朝彥,“難道你就是有這樣的打算,才將事情攪得一團亂嗎?”
“怎麼會呢,我哪會想得那樣多。”薄朝彥說著,唇邊浮著一絲笑意。
***
【此麵如同有生命者。喜怒哀樂藏匿依憑,佩戴者笑之,怒之、哀之、怨之皆刻至其上。去其隱匿,則可破。
晴明陰陽者,五行仙才初顯。一語道破玄機,真言入耳。
「狂言」顯倪,人畏之,敬之,隱之。忠行謂其:非常人者。眾說紛壇,相傳至今。
……
帶上麵具,掩蓋五官,閉口不言,這是平安京的常態。忠行這樣說。
由心的麵具傷己,而人類是能為了活下去而傷己的生靈——我記好了這則道理,準備交付給黃泉女神。
在忠行離開後,晴明卻說,世界上沒有隻傷己的東西,真實和虛偽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的手段,哪有自己獨自受害的目的呢?
那隻是心甘情願帶上麵具的人為了安撫自己的說辭。
「忠行老師也不例外。」
「那你呢,你又如何?」我問。
「陰陽師需通曉人性,精通漢詩,也得具有吟詠和歌的能力,樂器自然也不能落下。典雅卑劣,這就是我想帶上的麵具。」
我點頭:「那麼你又傷害到了誰?」
晴明大笑:「首先是你啊,朝彥。是被我從荒野之處騙來黑暗時代,讓那些家夥吐露不堪的你啊!」
我跟著他笑起來:「那便無礙。」
我重複了一遍:「那便無礙。」
——————《怨咒和歌集》·詛咒神明·平安京卷·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