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陰陽寮記錄下了整件事, 寮中人是不敢讓薄朝彥住進去的,但他們又不能讓「狂言家」再看不見的地方到處亂晃。
咒術師那邊則一直按捺不動,對狂言家的去留漠不關心——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在賀茂忠行的申請下, 做主的人一揮手, 乾脆給尚且年幼的安倍晴明劃了一處宅子, 讓他從陰陽寮搬出去, 和薄朝彥住一起。
薄朝彥的日常起居和常識性教育交給了賀茂忠行, 雖然薄朝彥不用喊老師, 忠行的身份也和老師差不多了。
——他可不想從薄朝彥口中聽到「老師」一詞。
一個晴明就讓賀茂忠行老是頭暈眼花, 再加上一個在荒原長大的「狂言家」,忠行覺得自己的壽命正在極速縮短,頭發一抓一大把地掉, 愁容滿麵根本沒得救了。
好在薄朝彥並沒有再搞出什麼事, 每天呆在宅子裡也不外出,這才讓忠行有了喘息的機會。
陰曆的十二月,五條知終於從家裡的繁瑣事情中抽出身來,造訪安倍晴明的新居。
府邸的四門打開,在門外就能看見雜草叢生的庭院。和被仆從精心打理過的五條家相比, 這裡簡直隻能算是一塊荒地。
被廢置下來的老舊院子還留有當初的大唐風味,頂上山山簷式裝飾瓦頂已經出現明顯的裂痕。
也太寒酸了。
五條知思來想去都覺得自己應該來錯地方了。
安倍晴明那個愛乾淨的家夥,應該是不會住在這種……破地方的吧?
他剛打算離開, 門口的風鈴無風作響, 發出的卻不是鈴鈴聲, 而是很清晰的——
“不進來嗎?”
是薄朝彥的聲音。
大白天的,祓除鬼怪跟玩耍無異的五條知卻像被戳到脊梁的貓,抖了一下。
他打量著圍牆內外,心想要是自己走了, 下次見麵恐怕得受儘嘲諷,於是咬咬牙,直接穿門入戶。
庭院完全是山野切割下的一部分,荒草又高又密。
五條知穿著家裡準備的直衣,褲裙屢次被野草勾住,在那條完全是被人踏出來的小徑暗自惱火好久。
又一次被絆住褲裙,五條知不耐煩了,直接操控術式把整個院子的雜草都給碾了個精光。
溢出的咒力從庭院嘩嘩往外冒,引來就在附近的咒術師側目,探出頭查看院子裡發生了什麼。
看見五條知後,咒術師心下了然。
五條家的小霸王又來找安倍晴明玩了啊。
聽說他還認識最近在平安京有些名氣的「狂言家」……他們關係可真好。
這話要是被五條知聽見免不了又是一陣惱火,不過目前令他惱火的事情還多呢。
“怎麼一來就幫忙收拾院子,這麼客氣?”安倍晴明在屋前站著,他沒有穿鞋,奇異地漂浮在空中。
“……這就是你叫我來的目的嗎?”
“不是的。”
五條知這才按捺下火氣,卻聽到晴明又說:“是想要你跑一趟,送來紙筆。”
那不還是乾苦工的嗎!!
五條知簡直怒不可遏,在咒術界從來不會有人這樣招惹他,就算是禪院家裡那個惹人煩的死刻板也不會像安倍晴明這樣!
“唉,要打架的話就彆用你的「無下限術式」啊,這樣豈不是完全沒意思了。”
“隨手扔出一堆式神的家夥沒有資格提任何要求。”
“五條就是這樣教晚輩的啊,真是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才好。”
“不如問問忠行大人是怎麼教導你的吧。”
“你怎麼又開始對忠行老師不滿了。”
“我是對你不滿啊!!!”
狂風席卷整個庭院,小陰陽師和小咒術師的切磋從來沒有留手一說,沒有超出院子的範疇已經是理智之下的結果了。
在兩人口頭之爭的同時,院子裡的東西統統被波及,要麼被橫空的風仞隔空斬斷,要麼直接化為粉齏。
空氣都變得沉甸甸的。
“Satoru——”房內有人悠悠喊。
在五條知身型凝滯的瞬間,他腳底的種子迅速生根發芽,枝條蜿蜒向上攀藤。
回過神的五條知嘲笑晴明,居然想用這種東西纏住他,晴明眨眨眼:“很適合你呀。”
什麼適合?
“很漂亮。”從裡屋慢慢走出來的薄朝彥也這樣說。
一株藍雪恰好在五條知的耳邊盛開,遠遠看去就像是在雪白長發上佩戴上的裝飾花卉一般。
“鳶姬漂亮吧?”晴明向朝彥炫耀,“按照你教的,我嘗試和種子對話。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她也沒有回答,但我給她取了「鳶姬」這個名字,於是花開了。”
薄朝彥點頭:“很漂亮。”
“我說你們啊——”
“但是阿知的眼睛顏色更漂亮啊,你不這麼覺得嗎,晴明?”
五條知指責的話戛然而止,白皙的臉迅速躥紅,本來打算抬手扯開花束,手在空中揮了一半,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好久都沒看到這麼漂亮的藍色了。”薄朝彥雙手攏在袖子裡,真心實意地說。
六眼可真是神奇的存在,泉鯉生遇到五條悟的時候就有過類似的感歎了。
即使是在被朝陽照亮的海浪之上,不管是天空、海洋,還是其他任何存在,似乎都比不上那雙眼底的亮色。
不過五條悟沒有五條知那樣好捉弄,五條悟不去折騰彆人就已經幫大忙了。
“你再說下去,阿知就要因為窘迫過頭在我院子裡暈倒了。”晴明捂嘴笑個不停。
“欸,是這樣嗎?”
“還要不要紙筆了,你們兩個啊!!!”
那天,五條知的惱怒的聲音傳出了整整三條街外。
***
紙和筆是薄朝彥想要的東西。
在之前,賀茂忠行叮囑他少說話,薄朝彥覺得這種要求多少有點反人類。
忠行是不是忘記了他其實還隻是六七歲的年紀,剛好是話最多的時期,如果他真的是小屁孩,這不得直接把人憋死?
好在薄朝彥不會被憋死。
首先他不是真的小孩,其次還有安倍晴明這麼一個可以隨便說閒話的人和他住一起,最後,語言這種東西不止有說出口一種途徑。
既然不能說,那就寫下來好了。
朝彥摩拳擦掌,完全沒有任何受限的感覺,不如說是回到了老本行,所以反而閒適了起來。
唯一的問題就是,在平安京,和紙數量受限,即使是晴明也隻能定期在陰陽寮裡領取,再想多要就隻能拜托老師賀茂忠行了。
求家長不如求小夥伴——秉持著這個理念,安倍晴明小手一揮,讓紙鶴給五條知傳去消息。
我和薄朝彥搬新家啦,速來做客,帶上紙筆!
五條知不愧是五條家欽定的下任家主,帶著厚厚一遝和紙前來。這也是朝彥第一次看見紙跟看見錢一樣……甚至比錢要珍貴。
“不過你要紙筆做什麼?寫字?”五條知問。
“寫字。”薄朝彥說。
“寫字有什麼好玩的。”
薄朝彥想了想,提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又朝晴明揮揮手:“「鳶姬」是這兩個字嗎?”
晴明湊上來:“是。”
“拿著這張和紙,再喊喊她呢?”
晴明捧著和紙,嘴中念著自己給花卉取下的名字。長廊外的種子依舊生根發芽,不一會兒,一個女子的身影浮現在原地。
雖說是女子,但卻穿著狩衣和直貫,發如潑墨,眼睛卻是藍色的。
女子走到晴明麵前,躬身行李:“妾為「鳶姬」。”
看著這個年方二十、鵝蛋臉的妙齡少女,五條知撲到薄朝彥麵前,手掌按在桌麵,雙眼都在放光:“我我我我也想學!”
“噫,飲食男女呢,阿知。”晴明嫌棄道。
“乾什麼啊,我想讓家中院子裡的石頭都變成人,這樣就可以幫我寫課業了。”
“哇,更糟糕了。”
咒術師沒有和自然對話的才能,也不能像晴明一樣,以「名字」作為咒,和其他生靈定下契約。
五條知的躍躍欲試當然被薄朝彥婉拒了,他也不好直白地說,不行,沒可能,你在這方麵的天賦是零光蛋——「你可以試試」,朝彥這麼說。
他給了五條知一塊石頭,石頭中有一粒鈴蘭的種子。
“你給他取什麼名字?”薄朝彥拿著筆。
這可把五條知糾愁壞了,從下午想到傍晚也沒找到一個“英勇無雙”、“聰慧過人”的好結果。
晴明聽著他預設的前提:“我怎麼聽著像在說我?”
“走開,誰要給石頭取名叫「安倍晴明」啊,晚上會做噩夢的。”
五條知始終卡在了取名字這個環節,甚至開始疑惑自己的父母是怎麼在他出生的時候給自己取了這麼一個完美的名字,流著同樣血液的自己怎麼就做不到。
他把那塊石頭放進袖子,看了看天色,打算回去了。
臨彆的時候,五條知突然想起什麼,說:“如果有咒術師邀請你參加什麼聚會,直接拒絕掉,朝彥。”
“聚會?”
“他們挑燈談論了好久關於你的事。人類可以離開陰陽師、離開咒術師,但他們離不開「語言」。他們想知道關於你的事。”
“那可真是抱歉,忠行大人讓我不要說太多。”
“所以拒絕掉——不過你要是願意和我一起去五條家做客倒是可以。”
“你先想好要給石頭取什麼名字吧。”薄朝彥笑笑。
在平安京的時間過得說快也快,說慢也慢。
薄朝彥用六年的時間向陰陽寮證明了自己的「無害」,他基本不怎麼出門,安倍晴明倒是需要定期去到陰陽寮,雖然朝彥覺得這是典型的童工,可對於這個時代,好像天才就注定要承擔一些責任。
不管是安倍晴明,還是從小就要到處跑的五條知。
薄朝彥用從四處搜刮來的筆和紙,寫著他在平安京的見聞。
作為記錄者,他會將聽來的事情用更佳準確的語句和詞彙描述,有很多次,晴明在看見了他的文字後都會感歎。
“你把事情「固定」下來了。”
“請說得更清楚一點。”
“對於同一件事,參與者的視角不同,整件事就會不同。隻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又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是這樣沒錯。”
“但你把事情寫了下來,從此,所有人的認知被統一了。”
“我沒有那樣做。”薄朝彥若有所思,“這是「文字」的力量。”
“並非「語言」,而是「文字」嗎?”晴明說,“「狂言家」可真是不得了啊。”
在當晚,安倍晴明就拉著被他評價為「了不得」的狂言家偷偷溜出了府邸。
十二歲的少年的心性有了質的飛躍,同時瘋狂增長的,還有行動力。
“從你想見識玄象的心情這裡開始我就無法理解了,明明晴明你對琴藝並不執著啊。”被迫出門的薄朝彥發著牢騷。
這幾年,安倍晴明的風評在平安京好了不少,天才總是擁有特權的,更何況他是天才中的天才——當然,咒術師那邊有一個令人頭疼的五條知也是晴明風評改變的重要參考。
他佩戴上了自己所希望的麵具,或許隻有習慣幫他擦屁股的賀茂忠行,和一直和他朝夕相處的薄朝彥清楚,這個人他……
很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