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說出「今晚月色真好啊,我們去宮中看看那個男人珍藏的玄象吧」的人怎麼可能不狂妄呢。
——把天皇稱為「那個男人」的行為也是。
“就和明明你和咒術師沒什麼關係,但他們在這幾年也一直不斷向你遞出邀約一樣。珍奇的東西誰都想見識一下,不是嗎?”
“隻有我們兩個還是太少了。”薄朝彥說。
顯然,薄朝彥的意思是:如果被發現,隻有我們兩個被抓,還是太少了。
安倍晴明瞬間領悟了他的意思。
兩人趁著夜色來到了五條府邸外。
安倍晴明捏出紙鶴,翩翩越過高牆,不一會兒,五條知出現在高牆之上。
五條知明顯是剛被吵起來,已經長到腰際的頭發沒有像往常一樣被束起來,眼皮還耷拉了一半,被起床氣強撐著,漂亮的眼睛在這個夜晚成為唯一的星星。
“你們是不是瘋了!你們要我在暴雨天和你們一起去皇宮?!”
今天不算是好天氣,在出門的時候晴明就算了一卦,說要下雨。現在天陰沉沉的,暴雨隨時傾瀉而下。
而薄朝彥站在牆下,對著五條知伸出手:“你害怕暴雨嗎?”
常年拿筆的手已經有了一層剝繭,他的掌心還有沒洗掉的墨,修長的手指對準牆頭的少年。
五條知神色倨傲昂著頭,從牆頭躍下,白衣劃出一道弧:“我會害怕那些東西?”
薄朝彥穩穩地接住了他:“是,我知道。Satoru從來不會害怕,即使暴雨將至。”
偷雞摸狗三人組就此成立,依靠著其中兩人非人的天賦居然真的混進了皇宮。
事情原本非常順利,問題在於,晴明沒有告訴他們,在今晚,賀茂忠行在宮中當值。
所以被抓住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吧。
他們對即將到來的真正的「暴風雨」一無所知,對著天皇珍藏的玄象指指點點。
薄朝彥怎麼看都覺得這是一把再尋常不過的琵琶。
晴明點評:是死物。
五條知沒那麼文雅:你們大半夜的帶我來看什麼狗屁。
三個人大眼對小眼半天,都覺得這個東西帶來的情緒價值還不如他們偷偷溜入皇宮來得刺激。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是五條知,六眼的感知讓他覺察到了一些事:“周圍為什麼都沒人?這難道不是天皇很珍重的寶物嗎?”
晴明:“你剛剛還說這是比低級咒靈還要枯燥的磚頭。”
“那也是本應該有很多人守衛的磚頭。”
在此時,磚頭開口了:“你們三個——”
安倍晴明瞬間打了個激靈,立刻掐咒念念有詞。
磚頭後出現了一個紙人,紙人是不會有情緒的,可他們眼前這個叉腰盛氣淩人的紙人無疑在彰顯它此刻的憤怒。
賀茂忠行這才出現在了六眼的感知中。
三個人跪坐在賀茂忠行麵前。
外麵閃過一聲驚雷,雨開始嘩嘩下墜。
“是誰提出的這個糟糕透頂的主意?”賀茂忠行厲聲問。
五條知一副此事與我無關的局外人模樣,他本來就是被牽連進來的,硬要說的話應該算是受害者。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左一右指向自己的手。
“是阿知。”安倍晴明說。
“是阿知。”薄朝彥說。
“你們倆個——”
發出憤怒聲音的卻不是五條知,是深知這兩人秉性的賀茂忠行。
“是朝彥。”安倍晴明說。
“是晴明。”薄朝彥說。
“是他們兩個。”五條知說。
賀茂忠行氣笑了。
忠行拿自己弟子沒辦法,拿年幼的狂言家沒辦法,五條家的下任家主也不是他能隨便處置的對象。所以他才會特意驅散周圍的人,隻身來安置這三人。
五條知卻在瞬間看向暗中某處:“誰在那裡?”
那裡是空的,隻有閣樓圍欄投映下的影子、飄進這裡的雨滴,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六眼眯了眯:“禪院……”
紋絲不動的影子逐漸蕩開,黑發綠眼的少年隱秘地出現了。
安倍晴明立刻看向老師,眼睛裡寫滿了「瞧,這裡不止我們三個作奸犯科的小混蛋」!
賀茂忠行麵無表情:“禪院荒彌是陛下召進宮的,你在想什麼,晴明?”
安倍晴明屈辱地低下了頭。
而薄朝彥已經無暇關注其他事情了。
這實在是很神奇的事情,在千年前的平安京,暴雨吟誦著從宮廷詩人那兒聽來的和歌,身後被稱為死物的玄象不斷傾訴著不滿,傳奇人物就在身側,和自己一起乾著叛逆無比的壞事。
而需要被他看見的,是被驚雷帶來的閃光下,那雙桀驁的綠色眼睛。
怎麼能這樣像呢。
薄朝彥心想。
他當然還記得那個人,光是回憶都會湧出啼笑皆非的錯位感。幼稚的大學生用金錢捆住了猛獸,妄圖在此之上再加上他們彼此都不具備的沉重籌碼。
所以結局肯定不會太好。
五條知似乎和這個叫做禪院荒彌的人有梁子,橫豎不拿正眼看他,安倍晴明則在思索要怎麼轉移老師的怒火。
隻有薄朝彥一言不發看著陰影中出現的咒術師。
咒術師緩步向他們走來,每一步都走得很端正,麵容逐漸被亮光照明,就連嘴角的疤痕也和薄朝彥記憶中的伏黑甚爾如出一轍。
很意外的,禪院荒彌也跪坐到了薄朝彥的麵前。
“按照禮節應該讓家中先送去贈禮,請您原諒我此刻的冒昧。”禪院荒彌說。
薄朝彥:“?”
在朝彥還在沉浸在這張臉說出這麼有禮貌的話,而感到頭皮發麻的時候,對方又誠摯萬分地開口了。
“您願意同我結為夫妻嗎?願意的話,今日就可以開始走婚了。”
薄朝彥:“???”
他傻住了,搞不懂這個情況是怎麼發生的。尤其在對方和甚爾過於相似的前提下,簡直太驚悚了,比他認知中的所有恐怖場麵都要駭人得多!
五條知和安倍晴明也被震住了,晴明和禪院沒什麼來往,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五條知咬牙切齒。
“朝彥是男性,你個瞎子。”
禪院荒彌沉著的眼神上下移動,看了看薄朝彥。
薄朝彥也垂下頭,看了看自己。
怎麼看都是男性,男性穿著,男性長相,剛才開口的時候也是純粹的少年音色。
——他到底是怎麼認錯的?
賀茂忠行欲言又止,顯然也是被這種場麵給哽住了。半晌後才說出一句:“你們先隨我離開這裡,彆再胡鬨!”
在走出宮殿的時候,晴明和朝彥湊在同一把竹傘下,不斷竊竊私語。
“你之前見過禪院家裡的人嗎?”晴明問。
“上輩子見過吧。”朝彥行屍走肉般回答。
晴明深以為然:“怪不得,我瞧你一直盯著他,就知道應該是有因果在的。原來是在前世啊……這種情況也是存在的。”
不……我的上輩子不是他的上輩子。這的確是個令人始料未及的大大大意外。
他們說得起勁,禪院荒彌突然出聲:“五條,你實在是太不不知禮數了。”
五條知捏緊了拳頭。
“看來他們有仇呐。”晴明湊近了說。
朝彥點頭:“似乎是這樣沒錯。”
“怪不得阿知一直黑著臉,一副要和我們斷交的模樣。”
“那可得好好道歉了,晴明。”
禪院荒彌皺眉:“犯下錯還要一直竊竊私語,這裡可是皇宮,不是五條府邸。”
五條知忍無可忍,對著根本沒看他的禪院荒彌斥責:“和朝彥說個沒完的是安倍晴明,我站在這一邊,你個瞎子!!!”
禪院荒彌這才把視線從安倍晴明身上移開,凝視著幾乎想要擼袖子和他乾架的五條。
一綠一藍,兩人對視許久。
沉默片刻後,他重新看回了晴明,躬了躬腰:“原來是忠行大人的弟子,是我失禮了。”
安倍晴明:“……”
賀茂忠行一直在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幸虧暴雨讓他撐著傘,可以擋住臉部的神情。
等走出了宮殿,他們在朱雀大道分彆。
賀茂忠行還有彆的要事,得先回陰陽寮一趟,和弟子算賬的事被延後。他向禪院荒彌說:“西川那邊的事就要麻煩你們咒術師了。”
禪院荒彌抬頭看著他,忠行又添了一句:“我是賀茂忠行。”
禪院輕“啊”一聲:“是,晚輩明白。”
在賀茂忠行離開後,晴明和薄朝彥也打算回去商量要怎麼躲過這一劫,剛轉身,朝彥就被叫住。
“今晚的事實在唐突,如有冒犯請見諒。”禪院荒彌直直看著薄朝彥,讓朝彥不得已移開了自己的視線,“我會回去思索一番再來正式致歉的。”
“不……不必……”
朝彥實在是不想麵對這麼有禮貌的……禪院。
禪院荒彌頷首,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他側過身子:“五條跟我一起去西川吧,這是天皇陛下的指令,具體的事宜我會在路上跟你講。”
薄朝彥突然就原諒了禪院荒彌錯把他當作女人的行徑。
“說真的,你把晴明看成我都算可以容忍的事情,但是你對著路邊的石像也能開口叫五條……那雙眼睛完全隻是擺設嗎?”五條知簡直怒不可遏。
他都能把稀奇古怪的石像認成五條知了,還有什麼不可能的呢?朝彥逐漸理解了一切。
禪院荒彌見怪不怪,直接向著某個方向離去了。
五條知雖然很不想和這個盲人一起行動,但禪院不會撒謊,既然他說是天皇的諭旨,即使再不情願,五條知也要走上一趟。
他向偷雞摸狗三人組的其他兩人道彆,「無下限」隔開暴雨,跟上了禪院荒彌。
“還真是有意思的眼睛。”晴明在雨中感歎著,“什麼都能看清的五條,和什麼都看不清的禪院。那個男人要讓他們去西川做什麼?”
這種事情隻要問問雨,朝彥立刻就能得到答案,但他對這件事興致缺缺。
而晴明又想起什麼似的:“西川就是當初找到你的荒原一帶,啊……我想起來了,最近似乎有一股傳言,說那裡出現了食人的怪物。”
“食人的怪物?”朝彥看向晴明。
“因為是猛獸出沒的地帶,所以一般不會有這樣的流言。怪就怪在,怪物並沒真的害人性命。”
“那是什麼意思?”
“以物易物,朝彥是知道這個的吧?那個怪物拿出了糧食,和西川的人交換了。”
“交換什麼?”
“人肉。”晴明抿著唇,“活人身上剜下來的人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