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提到了自己當初誕生的荒原, 又很不湊巧地提到了「人肉」,薄朝彥的腦海中自然而然就出現了自己兄弟那自由的身影。
不過應該不是他。
做出這個判斷倒不是因為朝彥相信便宜兄弟不會這麼做,而是那家夥應該不會有什麼「以物易物」的概念。
荒原的猛獸不會交換, 隻會掠奪和施舍。
所以薄朝彥剛開始並沒有當回事, 隻想著這可能是又一起平安京最不缺的奇妙物語。
大概隔了半個多月,他的紙筆用完, 恰好安倍晴明又被賀茂忠行揪著外出乾活, 離開了平安京, 朝彥這才又嘗試聯係五條知。
五條家的人見到他拜訪,又驚又喜, 還沒等他闡明來意就把人迎了進去,在短短十分鐘內搞出一套禮數周全的接待。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男子急匆匆從外麵回來, 帶著滿身塵灰坐到薄朝彥麵前。
他自稱是五條知的堂兄, 本來應該是長輩出麵的, 但現在家裡情況特殊, 長輩都被喊走了。
“這還是狂言家第一次造訪吧。”年輕人眼神飄忽, 臉上掛著比薄朝彥這個訪客還要局促的不安,語氣卻又很熱情。
薄朝彥拿微笑掩蓋一切:“……”
不,其實已經很多次了, 隻不過是從你家後院隔空搖人而已。
“沒有遞名帖就貿然前來, 我——”
“請不用拘束那些禮節, 阿知都跟我們說過了,如果您真的有一天登門, 一定是有要緊的事情。”
薄朝彥心情更加複雜了,實在不好意思說其實我是來蹭紙的,拿了紙就可以原地告辭。
這麼一想……好不是人啊。
他的猶豫被當成了考量,年輕五條的表情也越發凝重起來——雖然薄朝彥也不知道, 自己一個堪堪十二歲的臭小鬼的臉色有什麼好觀察的。
“我是來找阿知的。”他清了清嗓子,“有之前約好了的事情要和他……商量。”
年輕五條的表情一下子更搖晃了,思考半晌措辭,最後才低低說:“可是阿知還沒回來。”
“是被什麼事情耽誤了嗎?”朝彥以為是和晴明的情況差不多,被抓去當苦命童工,嘴上抱怨也沒用,主打一個能者多勞。
“耽誤……可以這麼說吧。”年輕五條說,“半月前他和禪院去調查西川的事情,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回來。家裡長輩也被禪院叫去商量這件事,您現在想找他實在……”
苦悶的話說出口後,年輕五條才意識到自己家裡的事不適合拿來叨擾狂言家。
他暗恨自己嘴上沒門,在被對方漆黑雙眼注視的時候,內心藏著的那些話又止不住往外冒。
說著他自己都覺得沮喪。
“他還沒回來?”這是薄朝彥沒想到的。
年輕五條點頭。
我得去看看——朝彥想著。
***
去西川的事情沒有告訴任何人,薄朝彥也沒有特意去知會賀茂忠行,直接步行出了平安京。
晴明的術式隻能管半天,等天色暗下來,薄朝彥的左腿左眼在瞬間消失,微風托起整個人,前行速度倒是比徒步要快上不少。
在繁星點點的晚上,薄朝彥抵達了西川。
血腥氣味幾乎化為了實質,止步於西川的大河,遠遠看去就像是一片血霧。
寒冷夜風中,河上的水霧彌散一片,似乎有人影立於河上,渾身都被霧水打濕,那頭桃色短發格外顯眼。
薄朝彥停在了河邊。
“是你啊。”他說。
那人原本打算視而不見,聽到薄朝彥的聲音後才不耐煩地回過頭,被霧氣遮擋的嘴角似乎在笑。
怎麼說呢……和兄弟的重逢充滿了平淡的味道,這家夥完全沒有態度可言,也不知道在河上站著乾嘛,身體倒是挺健康的,大半夜不穿衣服在河上晃也不覺得冷。
突然,薄朝彥發現了盲點。
他站在河上?
朝彥用自己僅有的眼睛仔細端詳。
便宜兄弟不是飄著的,他確實站在河麵,腳底貼合河水,在清冷的夜色中像個西川門神。
“他們身上有你的氣味。”兄弟開口了,處於變聲期的聲音啞啞的,“這就是你離開這裡的原因?”
說話也比之前流暢很多,是經常和人交流之後才會有的熟練。
薄朝彥依舊在河畔沒有動彈,他可以很輕鬆地被托到兄弟身邊,可沒有這樣做。
“發生什麼事了?”朝彥問。
便宜兄弟沒有回答,他知道這不是在問他。薄朝彥很少問他什麼事,世界上會回答他問題的存在數不勝數,每個都坦率無比,知無不言——自己顯然不在此列。
“前來祓除咒靈的咒術師……被人類困住了?”
河水給出的答複倒是很出乎意料。
先不說咒術師是不是會被普通人壓製,薄朝彥想起了上次五條知和安倍晴明來這裡的時候,村裡的獵戶還對他們十分尊敬來著?
退一萬步講,禪院荒彌他不了解,但五條知不是那種會被約束的性格啊?
朝彥在這裡琢磨,便宜兄弟又突然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回哪裡?”朝彥脫口而出。
“回你該在的地方。”
“我還挺喜歡普通人的。”
“我也喜歡。”
薄朝彥像聽到了什麼鬼故事,不可思議看著自己兄弟。
那家夥的下一句話把鬼故事化為了現實:“味道還不錯。”
“……”薄朝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想問他乾了些什麼。他有點後悔當時直接離開的舉動了,但是轉念一想,如果不一直看著這家夥,不管他有沒有告彆,事情似乎都會很輕易地發展到某一步。
「可我不可能一輩子盯著他,那不是我來到這裡的目的。他也不會一直聽我的,沒人能命令他任何事,就算是伊邪那美也做不到。」
自私的想法和一直以來保留的基本信念不斷拉扯,這讓薄朝彥產生了片刻的茫然。
說著恐怖話語的便宜兄弟看出了他的迷茫,挑眉:“你在疑惑些什麼?”
“我在想,你站在這裡,是為了把他們驅趕回去,不讓他們離開西川嗎?”朝彥指著身後,“隻是一條河的距離而已,逃向能活命的地方雖然很冒險,但並不是不可能。可平安京那邊一直沒有任何消息……”
“我隻是在看著你身邊同樣發生的事情。”
“同樣發生的事情?”
“把牲畜養在一定範圍裡,等待著收獲的季節——用你喜歡的說法就是這樣。”
朝彥簡直匪夷所思:“什麼時候有這樣的事情了?”
“那你留在那邊做什麼?”
完全沒辦法交流下去,對方的思維模式是不具任何人性的,強行溝通就會像現在這樣雞同鴨講。
可薄朝彥完全沒有憤怒一類的情緒。
他自己也很驚異這一點,並且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在六歲以前,他們一直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處的。
是這些年在平安京的生活把自己「扭轉」了回去而已。
他注視著令自己心態平和的生活,忽視掉了誕生以來最習以為常的原始。說得苛責一點的話,他和平安京裡的那些人好像沒什麼區彆。
承認自己看見的,不想接受自己忽視的。
——就像曆史的進程一樣。
時間會淘汰掉不被需要的部分,生存下來的主體逐漸完善自我,所以他們摒棄愚昧、摒棄野蠻、摒棄容易帶來混亂的本能。
在此之前,要站在什麼角度去揣摩此刻正在發生的一切呢?
「這才是伊邪那美給我的詛咒啊。」
伊邪那美不知道陌生生靈為什麼能步入黃泉,也找不到薄朝彥在人間的根基,就像是憑空出現在麵前。
而她知道的是,自己也是一無所知來到這個世界的,在死亡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出過黃泉,沒有神明會去到深淵和她見麵,自然也沒有誰告訴她自己誕下的大地變成了什麼模樣。
她不知道要怎麼用怎樣的角度去看待人類——就像現在的薄朝彥一樣。
「你要注視人類,那就不能隻注視你想看見的人類。」
「你想了解曆史,那就不能隻關注你所熟知的曆史。」
這樣想著,薄朝彥輕聲拜托河上的霧氣,讓他們把自己送到對岸。
「先不提我是否要做什麼,至少……我得先睜開這隻僅有的眼睛。」
朝彥沒有理會自己便宜兄弟,對方卻踏步跟了上來,並且主動走在前麵,像極了農場主帶著訪客參觀自己精心打造的圍欄。
“你看起來像是在生氣。”
“現在還沒有。”
“臉上的表情就和我以前托著你亂晃的時候一樣。”
“……你那個不叫托。”
便宜兄弟兩張臉之中酷似石麵的那一張對著身側的薄朝彥:“如果你是想找有你味道的那兩個咒術師,我可以直接帶你過去。”
薄朝彥完全不信:“你沒道理這麼做。”
“隨便你。”便宜兄弟沒什麼情緒,“想吃掉的話就去吃,和牲□□換這種麻煩的事情我已經開始厭煩了。”
“如果要稱呼的話,用「人」來代指。”朝彥蹙著眉,“你是從哪裡學來的措辭啊。”
便宜兄弟不搭理朝彥的建議,聽他沒有拒絕的意思,熟練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提了起來。
看便宜兄弟的動作,似乎是要和以前一樣把他扛著走,就算不是拿他當傘使,小腹被肩膀抵著顛簸的滋味也不太好受。
薄朝彥低低說了什麼,空中薄薄一層血霧將他托著轉了個麵,須臾的功夫,他已經半坐在兄弟肩頭。
就算體型差彆再大,肩膀再寬,也不可能讓一個正常生長的十二歲穩坐在肩膀上。這次便宜兄弟居然搭了把手,右側一手托著他虛空的背,一手握住他腳踝。
“走吧。”薄朝彥輕聲說。
***
西川的事情是特例,又不是特例。
冬季即將來臨,如果沒有準備好過冬的食量,人心就會開始浮動。不安、恐懼等等情緒聚集在一起被放大,如果不巧死上幾個人,很容易誕出咒靈。
所以臨近冬天也是咒術師外出的高發時期。
死於咒靈之手的話,甚至不會被特意記載下來,而是有專項來羅列人數,最後統計成一句簡單的話遞交上去。
西川的情況就是這樣。
不同的是,這個咒靈存在古怪。
它誕生於西川,體型足足有三個成年男人大小,通體上下隻有一張嘴,利齒嵌進嘴邊爛肉,仔細聽就能聽見,它口中一直在呢喃:“……餓……好餓……”
真正成型後,咒靈做的第一件事,是殺掉了住在西川與平安京沿途路中的一家武士。吞食掉人類後,它沒有繼續往充斥著咒力的平安京跑,而是拖著在武士家中被血染紅的糧食,回到了西川。
咒靈向西川的獵戶提出了「以物易物」這樣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