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第 134 章 《詛咒神明》-朝彥與……(1 / 2)

薄朝彥想趕上自己兄弟其實並不困難, 但他沒有那樣做,而是先把做出選擇的麻葉童子帶回了平安京。

男孩從靠近平安京開始就逐漸難受起來,那股難受的感覺甚至表現在了空洞的黑色眼眸中。

朝彥問他怎麼了,他隻是搖頭, 說, 我沒事。

在不算遠的路途中, 男孩一直盯著薄朝彥因為方術過了時效而空掉的眼眶, 幾次欲言又止, 但什麼也沒問。

回到府邸已經是晚上,薄朝彥遠遠地就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安倍晴明。

他提著燈, 就像以前賀茂忠行在羅生門口蹲自己徒弟一樣, 晴明沒有意外的神色,一副了然的模樣。

兩人相視一眼, 一句話也沒說。鳶姬先帶著男孩去休息了, 薄朝彥也回到自己房間。

在他換衣服的時候, 有誰突然從角落探出頭。

“其實我以為你會追上去。”

——你的壞朋友安倍晴明突然出現。

係衣帶的手頓了頓, 薄朝彥抬手把人趕出了屋子, 等整理好後才踏出房門, 對上了安倍晴明笑彎著的眼睛。

“就算你想問我事情, 也不用這麼著急吧?”朝彥說。

安倍晴明和薄朝彥一起並肩走向外廊:“著急想問話的人可不是我呀。”

今晚的天氣好得出奇, 澄澈又透明, 院子裡的蟲鳴啼了好一陣,上弦月懸掛在西邊天際, 瑩亮的月光藏進庭院草葉的露珠裡, 泛著光。

夜空明淨。

外廊邊上擺著兩瓶酒和碟子,碟子裡是烤好的香魚。梁柱旁有一盞燈,燈火隨風微微搖曳。

“我以為你會追上去。”坐下後, 安倍晴明又重複了一遍之前沒有得到答複的話。

薄朝彥誠實道:“有那樣想過。”

“所以才給你準備好了行囊和長杖啊。你就是這樣的性格,想弄清楚一件事的話就不會猶豫。我也做好你直接離開平安京的準備了。我可真了解你。”

薄朝彥把晴明遞來的酒盅推開:“那你也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愛喝酒。”

“哎呀,這是禪院荒彌送來的,如果你不喝的話,我也就沒道理喝了。”雖然是這樣說,晴明還是仰頭將杯子中的酒倒進嘴裡,品嘗半晌,“好酒,是好酒。”

晴明沒說這是禪院荒彌當作求婚禮物的酒,不然薄朝彥肯定立刻把人掀開,將酒收起來打算找時間給送回去。

安倍晴明:喝都喝了,有問題再說!

“我沒有追上去,因為覺得如果是來問你的話,你能給我更準確的回答。”

見朝彥這樣說,晴明微笑起來。

他們經常「談話」,也不限於話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為觀念不合針鋒相對的情況也有,最後通常以晴明「你再說下去就是在強迫我接受觀點了」而告終。

更加正式一點的話就會像現在這樣。

一個人說「我有想問的東西,你應該能給我回答」,另一個人負責洗耳恭聽。

薄朝彥開始提問:“你有兄弟嗎,晴明?”

安倍晴明:“哇,是這樣的問題嗎?我還以為你要問一些……會讓我對自己的認知感到為難的問題。”

“其實用「兄弟」也並不貼切……

“除了直接到顯得有些蠻橫的血緣乾係外,我和他沒有任何在通俗意義中稱得上「手足」的表現。

“我們在大多數時候不會去乾涉對方的行為,所以想要指責的時候是不基於情分的,更像是單純由於立場展開辯駁。”

晴明搖頭:“沒有誰能和「狂言家」辯駁。”

“我們用事實辯駁。”朝彥歎息,“「強大的生靈掌控一切」,他的觀點很容易被接受,尤其是「現在」。”

“可你不這樣認為。”

“我不這樣認為。”

在同樣殘酷的環境中,強者不僅能保全自己,還能在資源競爭中保持優勢。各種優勢讓他們領悟到蠻橫自我帶來的好處,於是逐漸加深著一觀點。

比如,同樣是麵對伊邪那美,會認為「我的生和死憑什麼要交給你」的家夥,可能自始至終都隻有便宜兄弟一個。

神明高於自己,所以遵守神明的規則——他不會有這種想法。

在寬鬆環境下其實也一樣。

相比於其他地方,平安京雖然魑魅魍魎不絕,但也算得上安全了。這裡的人比外界而言更加「守序」。可即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強弱關係依舊明顯。

比如五條知。

在小些時候,阿知會因為自己在咒術上的天質不自覺和其他人劃開界限,所以和他親近的也隻有薄朝彥和安倍晴明。

後來,他發現了那條界限越來越明顯,可以說完全是兩個世界了,於是變得驕溢。在咒術師裡,除了和他同輩,且沒有被他甩在身後的禪院荒彌,他的眼裡不再有其他人。

在這個時代,強大意味著生存,和自由。

“這樣的話,奇怪的反而是你呀,朝彥。”晴明說,“弱者難以在嚴酷的環境下生存,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大自然會進行選擇。你要用自己的道理來和這些東西進行「辯駁」嗎?即使是狂言家,這也太狂妄了。”

晴明問:“你是在同情他們?”

朝彥點頭,又搖頭:“那不是我堅持自己觀點的理由。”

這也是薄朝彥沒辦法做出反擊的原因之一。

「在生存這一方麵,不是隻有強者才有發言權。」

千年之後的靈魂可以做出斷言。

在千年後,陰陽師和妖怪銷聲匿跡,咒術師藏匿在人群中,異能者掀開狂瀾後趨於平靜。立於那片荒原中的大多數依舊是普通人。

孱弱無能的普通人。

“強者能夠閒適踏過的平底,對弱者而言是燒灼的鵝暖石,光是踏上去都必須忍受非人的痛苦,但他們隻能走過去,這樣才能存活。”

朝彥說,“也正是因為弱小,所以所求得更少。丟掉自尊心,丟掉心目中理想的生活。他們變得謹小慎微,愚昧、沉默、眼中常含淚水。他們變得陰險,低賤,讓自己的感知越來越粗鈍。”

安倍晴明又喝了一口酒:“你在貶低他們,也在誇讚他們。”

“我在描述「未來」。”

“這倒是有趣,黃泉記載的永遠是過去,而來自黃泉的獨眼卻在描述未來。”

淡淡的花香四溢,空氣中隱約飄動的香氣和酒液的味道混在一起,燈盞中的那豆燈火已經變得微弱。

薄朝彥說要向安倍晴明提出問題,但這個陰陽師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出勉強能算是「答案」的話。

他知道狂言家要的或許並不是答案,不然直接追上他的兄弟就好了。世界上存在那樣多的道理,基於立場,衍生出不同的闡釋,除了神明之外,沒有誰能夠斷言真理。

薄朝彥隻是想和內心談話,安倍晴明是他所認識的,和他最貼近的存在,所以他才選擇回來。

所有生靈都有趨同性,對自我的探知又何嘗不是一種對「同類」的追尋呢。

薄朝彥的兄弟是這樣,薄朝彥也是這樣,所以他才會回到這裡。

——他自己好像還不清楚這一點呢。

“反正我是沒辦法解答你有關「未來」的困惑的,要不然等忠行老師回來之後你去問問他呢?”

晴明放下酒杯,毫無形象地向後仰著,手撐在走廊的地板上,又覺得這樣實在費力,乾脆躺了下去。

“我們認識很久了,朝彥。我知道你一直在探索著什麼,但我給不了你答案。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尋找結果,不應該留在平安京。”

薄朝彥看了他一眼,也和他一樣仰麵躺下。

兩人的長發在月色中交織在一起。

“那你還在門外等我?”

“安倍晴明是個言出必行的陰陽師。既然我說過,我會在平安京等你回來,那我就會一直等下去。”

“說完你就後悔了吧。”

“還真是瞞不過你……非常後悔,對狂言家說出口的話無疑是「咒」,明明我都已經給你準備好遠行的東西了,說這樣的話隻是自討苦吃。”

“……你還真敢講,遠行的東西就是一包果脯,和那根漂亮但是毫無用處的棍子。”

晴明笑起來,清亮的音色回蕩開:“你應該嘗嘗禪院送來的酒。”

“我不喝酒啊。”

“是好酒。”晴明說,“你遲早會喜歡上的。”

***

在正式和麻葉童子見麵之後,安倍晴明讓他改名叫麻倉葉王。

葉王是陰陽術的天才,晴明將他吹得天花亂墜,但是沒有把人送去陰陽寮學習知識,而是留在了家裡。

麻倉葉王能聆聽人心,這是薄朝彥後知後覺才意識到的事情。

不是通過各類言行來推斷,他是真正意義上的「能聽見」。

口上說著「那就麻煩您了」,心裡想的是「又得來和古怪的安倍晴明打交道,怎麼總是我這樣不幸啊」。

口上說著「平安京有您這樣的狂言家真是太好了」,心裡想的是「絕對不能招惹他,唉,平安京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存在了,明明一個安倍晴明就夠受了」。

麻倉葉王能聽見所有的話,在他麵前,人類是沒有秘密可言的。

晴明或許是礙於這一點,才沒讓他和太多人接觸。作為從小不怎麼合群的天才,他當然知道寮裡大多數人的想法。

讓小孩去在那樣一群人裡呆著,完全是虐待。

而麻倉葉王卻聽不見朝彥和晴明的想法,所以總是安靜地看著他們兩個,從他們的話語中來判斷想法。

至於為什麼想要判斷他們的想法……

這兩個家夥真的太任性了吧?

麻倉葉王自認為也算是見多識廣。

他在小時候和母親相依為命,見多了村子裡那些人心裡的偏見,偏見會化為實質性的惡性,最後還導致了母親的死亡。

從村子裡逃出去之後,他也見到過對他非常好的鬼魂,還因為後續的意外而掌握了鬼魂的力量,也就是能聽見人心的能力——晴明把它叫做「靈視」。

雖然聽見人心這種事帶來的是毫無止境的負麵情緒,可也因為這種能力,葉王在很短時間裡就學會了如何在平安京生存。

他知道人們是怎麼想的,也知道為了內心的想法,人們會做些什麼。

但是!他搞不懂這兩個家夥!!

要麻倉葉王來概括名聲在外的陰陽師和狂言家的話,那絕對隻有一個詞彙:任性!

怎麼會有人大晚上突然竄出來,提著一壺酒一香碟就在外廊坐上一夜啊?

每次晴明這麼做的時候都會帶上薄朝彥,然後再把睡夢中的葉王也拖起來,美其名曰「今夜有感」,真實目的就是哄騙薄朝彥喝酒。

拖上葉王的理由更簡單,安倍晴明覺得今天絕對能說服薄朝彥,於是認為應該有一個具有獨立自主能力的人盯著他們,以免兩個人喝醉了,乾出什麼古怪的事情來。

等坐了一夜,安倍晴明喝到儘興也沒醉,薄朝彥堅守城池,似笑非笑把人拖回去睡覺。隻有吹了整晚冷風的麻倉葉王打著噴嚏,高燒幾天。

等他好了,晴明還是會這麼做,樂此不疲。

而經常這樣折騰人的遠不止安倍晴明,薄朝彥也沒好到哪裡去。

說真的,讓一個小孩堵在大門口,企圖說服一個板著臉來求婚的咒術師回家這種事……真的合適嗎?

尤其是咒術師嘴上說著「我知道了」,心裡想的是「這是誰?晴明嗎?怎麼變得這麼矮了……不是晴明的話那直接殺掉吧,就當沒看見他」。

麻倉葉王甚至懷疑如果不是咒術師手裡提著一大堆東西,他肯定會當場結印動手。

這種事就算告訴薄朝彥,薄朝彥也隻會笑眯眯摸摸他的頭:“葉王今天也好好活下來了啊。”

……我覺得我命不久矣。

弄懂陰陽師和狂言家的想法,這件事被麻倉葉王提上了日程。

可這樣是很辛苦的,這一點五條知比任何人都深有感觸。

兩個不說人話的家夥經常天南地北地閒聊,話語中隻有彼此才知道的感情,要是試圖從他們的言語中判斷想法,那還不如直接將誘惑問出口呢,說不定還能得到一個更好揣測的答複。

而五條知在得知安倍晴明家裡又新添了人口之後格外惱怒。

“你就這樣給他取好名字了?!”他惱怒的就是這個。

自認為已經無所不能的五條知,至今還沒能給自己的石頭取好名字。

“說著想學會這類「咒」,結果你怎麼連門檻都邁不進啊。”晴明這樣嘲笑他,“原來是不機靈的性格,還是儘早放棄吧,把石頭還給朝彥,我們就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怎麼樣?”

氣得五條知沒事就跑來薄朝彥這裡,朝彥在書房裡寫著字,他就在旁邊狂閱書籍,帶著一股「不就是個名字嗎,看我博古閱今速速處理掉」的架勢。

麻倉葉王不喜歡五條知,準確的說,他不喜歡來到這裡的每一個人。

除了那個叫天元的小咒術師外,其他人根本就不像安倍晴明之前所說的:「心思單純,心口合一」。

五條知會在翻找名字的同時,找一些無趣的事情來和薄朝彥討論。

有時是揣著一肚子的氣,說咒術師怎麼都是一群目光短淺的蠢貨,煩都煩死。

如果薄朝彥提出「那也很正常,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和你一樣的視野」,他會很驕傲的回答:「那倒也是。」

心裡卻想著「既然認知的高低是存在差異的,這一點沒辦法改變,那要是再來煩我,就全都殺掉算了。」

五條知是很自然地在想這件事,沒有說出口也不是出於隱瞞,而是覺得其他人的想法應該和他是一樣的,所以沒必要特意提起。

那個叫做禪院荒彌的咒術師和他如出一轍。

禪院荒彌沒什麼話,來這裡除了求婚之外就是安靜坐著,好幾次把葉王當作了晴明。認錯的時候會道歉,心裡想的是——

「陰陽師的話,就不好像對待其他試圖來煩朝彥的咒術師那樣了。殺掉的話也會有點麻煩。」

禪院荒彌不討厭麻倉葉王,他隻是覺得有其他人在薄朝彥眼前一直晃,很煩。

他們是這麼想的,他們也是這麼做的。

麻倉葉王當然轉頭就把這些想法告訴了薄朝彥。

朝彥無奈的說:「這算是年少輕狂吧,葉王不要學。」

葉王覺得安倍晴明和薄朝彥根本不懂什麼是年少輕狂,不是因為口頭不滿發生衝突就算年少輕狂的。

「狂」和「凶」同音,和那兩個咒術師比起來,麻倉葉王覺得自己和乖得不行的天元根本沒有差彆。

「就連大陰陽師和狂言家也看不透人心。」

安倍晴明和薄朝彥看不透人心,他們隻是太會拿捏人,看人的眼神太純澈太認真,驚愣彷徨歡喜滿足,每一眼都是攤開心懷展示自己的一生。

就是這樣的眼神,所有被注視的人都會感到自己的特殊,並非具有相同特質的人走到一起,卻投入了全然的平等和尊重,和愛。

所以那些人才會想要回報以相同的東西,也就是安倍晴明口中的「單純」。

麻倉葉王認為世界上沒有真正單純的人,並且對此深信不疑。

——直到那個人前來拜訪。

***

西川的大火最後還是沒有一個準確的答複。

陰陽師說這是咒力導致。

咒術師說對方已經離開了西川,要我們派出大量的咒術師,就為了追尋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這是絕無可能的。

薄朝彥說,你們真的想從我這裡「聽到」答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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