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想要追查的人集體啞火,他們算不準薄朝彥的意思,是真情實意地詢問,還是一種警告。
好在狂言家依舊呆在平安京,還有安倍晴明這樣的大陰陽師坐鎮,至少在平安京範圍內不會出什麼事才對。
源氏不再去追問了,這是非常識時務的做法。
既然有識時務的人,那就也有不識時務的人——源博雅就是其中一人。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之子,母親是藤原時平的女兒,從三位殿上之人,真正的皇孫貴胄。
放棄皇室身份入臣籍後,他被賜姓「源」,自幼和醍醐天皇學習箏,所以也可以說是和如今的村上天皇一起長大的。
這樣身份尊貴的人按理說是和尋常貴族一般作派,將對狂言家的讚美全部放在口中和筆墨上,真的要見麵是不肯的,甚至會刻意的躲著薄朝彥。
源博雅沒有,他對家中不再追查西川的決定非常不解,於是乾脆就直接前來詢問讓他們退縮的薄朝彥本人了。
沒有帶任何侍從,牛車也不乘坐,在風和日麗的下午,源博雅獨自徒步外出,來到了打聽來的府邸門外。
宅子沒有合門,荒野似的庭院印入眼簾,自生自滅的花草似乎有著奇藝的秩序,難以形容這種秩序呈現出的是何種形態,好像每處花草都生得一樣多,但仔細去看的話種類又略有差異。
錯落中倒是生出了令人喜愛的亂相。
源博雅就這樣在門口看了很久,似乎是沉迷在這這股荒涼和生機交錯的場景中了。
“請隨我來。”說話的是被大人隨意差遣的麻倉葉王。
他本來在跟著薄朝彥看書,今天是罕見的安寧日,五條知和禪院荒彌都有事,天元也沒來。家裡隻有兩個葉王聽不見心聲的「怪胎」在。
突然,安倍晴明從門外走進來:“有賓客拜訪,就讓葉王去迎接吧。”
麻倉葉王不情不願地放下了書,來到大門。
源博雅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
葉王帶他去見晴明,在引路的途中不斷聽著這個人內心的聲音。
「這裡可真夠亂的,居然沒有一個仆從來整理。」
「這是什麼花香?櫻花嗎?不,櫻花應該不會在這個季節盛開吧,況且我也沒有在院子裡看見櫻樹。」
「來接我的孩子是人嗎?還是他們口中的,晴明公常用的式神?或者是『咒』?搞不懂啊。」
「我要怎麼開口才好,直接詢問西川的話像是在指責吧,這樣或許不太好。」
「……」
麻倉葉王:“……”
怎麼這麼多內心話啊!你是來踏青的小孩嗎!!!
等把人送到,葉王轉頭就打算離開,卻被晴明叫住了。
另一邊,源博雅已經開始和薄朝彥對話。
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後,再次開口的是朝彥:“您看起來滿腹心事。”
源博雅兩彎眉渾如刷漆,硬朗的五官稍微扭結:“我是為了西川的是來的。”
還真是直接啊,不是猶豫了很久嗎?葉王走神的想著。
“我還以為您是在感歎,平安京怎麼有這麼糟糕的院子,簡直是暴殄天物。”
“啊,的確有這樣想。”源博雅說,“您和晴明公沒有仆從嗎?”
安倍晴明悠悠說:“我們有葉王。”
薄朝彥也點頭:“葉王很能乾。”
麻倉葉王:“……”
“這個小童?”源博雅側首凝思,“難道真的是式神什麼的……”
“葉王可是能將名字載入陰陽師史冊的好苗子。”晴明說。
安倍晴明從來不吝嗇對外人誇讚麻倉葉王,每次這樣介紹的時候,對方都會露出詫異的神情,然後口中應和著誇讚,然後在心裡默默想。
「什麼載入陰陽師史冊啊,能被安倍晴明承認的多半是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怪胎吧。」
聽了晴明的話,源博雅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
“那可真是了不起,是我唐突了,十分抱歉。”
「載入陰陽師史冊……那我的話簡直太冒犯了。不,就算他沒有那樣特殊的品格,我也不能將這種話說出口啊!」源博雅心中這樣想著。
他的思維還在繼續發散。
「這樣的話,得正式賠禮道歉才對。明明我很清楚被人誤會是多麼糟糕的事情,居然還犯下這樣的錯誤。」
「賠禮的話,要送什麼比較合適呢?現在小孩子都會喜歡什麼?和果子的話是不是有些尋見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啊……」
麻倉葉王:“……”
薄朝彥在此時開口:“您在想什麼呢?一副苦惱的模樣。”
源博雅脫口而出:“我在思考這孩子會喜歡什麼味道的和果子。”
麻倉葉王:“……”
薄朝彥和安倍晴明對視一眼,雙方眼裡都帶著笑。
“櫻花和青草的吧。”薄朝彥說,“記得多送一點,這孩子胃口可好了。”
麻倉葉王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失語了,他根本不愛吃甜,櫻花是晴明喜歡的,青草是朝彥喜歡的……這兩個家夥啊!!!
麻倉葉王再也受不了這倆,乾脆地拂開晴明拉著他衣袖的手,氣鼓鼓地離開了屋子。
源博雅還以為是自己的過失言行唐突到了這個孩子,有些急切地想要追上去道歉,被其他兩個人攔了下來。
“這個年齡的孩子自尊心很強,讓他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吧。”薄朝彥忍著笑,將鳶姬送上來的熱茶向源博雅推去,“您是來詢問西川的事情的,沒錯吧?”
源博雅被突然出現的鳶姬驚了一跳,想著自己因為剛剛才因為隨意詢問而犯下錯,所以也沒有開口詢問什麼,捧著那杯茶:“是的。”
朝彥問出了已經說過很多次的那句話:“您真的想從我這裡「聽到」答複嗎?”
源博雅不假思索說:“是的,事情是在您去往西川後終止的,隻有您才能給我答案。”
“是指責哦,終於有人敢當著你的麵來指責你了,哎呀,真是稀奇。”晴明插話。
“不、不是指責……隻是……”
“彆捉弄他了,晴明。”朝彥製止了安倍晴明壞心眼的行為,對著源博雅直接道,“那場大火源於一個叫做「鬼舞辻無慘」的鬼。”
“是鬼放的火嗎?”
“是我兄弟放的火。”
“啊?”源博雅有些跟不上薄朝彥的思路。
“我的兄弟想要燒死鬼無辻無慘,鬼無辻無慘將火焰帶去了周邊,燒光了整個西川。”
源博雅思索了一陣:“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狂言家還有兄弟。”
薄朝彥說:“我也很少對人說我還有一個兄弟。”
晴明又悄悄插話:“是的,他甚至沒對我說過,一直瞞得死死的。”
源博雅露出了些許的怔鬆,他坐得筆直,比之前的正式還要更加正式。
朝彥沒有任何隱瞞,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給了源博雅,
源博雅整理了一下思緒。
狂言家似乎對自己的兄弟有其他打算,那他也得回去開始調查有關「鬼無辻無慘」相應的事件。
西川的悲劇絕對不能再次發生了!
既然知道了前因後果,博雅也起身打算告辭了。
晴明本來想讓葉王把人送出門的,但葉王明顯不想再搭理這樣沒有邊界感的請求,窩在房間裡全當沒聽見。
這項工作自然就被交給了鳶姬。
源博雅踏出大門的時候,實在是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說:“非常冒犯,您是晴明的式神嗎?”
鳶姬抬袖捂住嘴,笑聲從衣袖下穿出:“妾並非晴明大人的式神。”
源博雅一臉「這下完蛋了」的絕望,連連道歉,又聽到女子清脆的聲音。
“妾是由晴明大人取名,朝彥大人落筆而出的翠雀。”
源博雅“啊”了一聲,臉上顏色來回變換,最後還是門口的風鈴說:“都說了彆再捉弄他了,晴明。鳶姬,你先回來吧。”
鳶姬向源博雅躬了躬腰,在眨眼間消失在了原地。
源博雅注視著無風自動的風鈴,喟歎一聲:“真是神奇的人啊。”
他搖搖頭,邁著有力的步伐往市集走去。
安倍晴明被源博雅逗得嘴角就一直沒放下去過,等人走了還接連感歎:“平安京居然還有這樣有趣的貴族,源氏也不是阿知所說的那樣,全是眼睛飄在半空中的瞎子嘛!”
“阿知還會罵彆人瞎子?我以為他隻會這麼說荒彌。”
“看來以後得經常邀請他來做客了,葉王會喜歡他的。”
“是嗎?”薄朝彥並不這樣認為,“葉王會躲著他走的吧?”
自己認知中的謊言太多,遇到了一個誠實得不行的人,肯定會感到局促的。
明明自己也是人類,但麻倉葉王不相信人類。現在他還小,所以將這種抗拒隻能表現在「對薄朝彥和安倍晴明戳穿他人的虛偽」這件事上。
朝彥甚至不用去計算,葉王偷偷跑來給他告狀的次數可太多了,每次都帶著詢問的眼神,想從他這裡聽到和自己內心相符的評價。
來,跟著我一起痛罵這種虛偽的人——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薄朝彥從來是輕拿輕放的,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心口不一是常態,能做到內心想法、口頭表述、行為舉止完全契合人一定是非常強大的人。
源博雅是一個內心非常強大的人啊。
“躲著他走才好啊。”晴明樂不可支,“這樣源博雅就會覺得是芥蒂還沒解除,反而會絞儘腦汁思索要怎麼獲得原諒吧。”
“葉王聽到你話會哭的。”
“他又不止哭這麼一次了。”
“說得也是。”
“但是他這次好像有點生氣。”
“這是你的問題,晴明。”
“那今晚還要帶他一起去宮裡看玄象嗎?忠行老師不在平安京的時候可不多啊。”
“這次叫上荒彌如何?如果被發現的話就藏進他的影子裡。”
“好主意,好主意。”
***
【我與晴明哄騙葉王,說是帶他去宮中處理事宜,葉王無法聽見我們心聲,當真了。
見到荒彌後,葉王意識到被欺瞞的事實,可木已成舟,他極不情願地跟著我們一起來到清涼殿外。
即使沒有賀茂忠行,這次我們還是被發現了,今晚當值的是少年源博雅。
他是朝臣,自然有自己的要事,今晚在清涼殿值班便是他的要事。
被發現完全是晴明的壞趣味。
在發現源博雅後,晴明放出了紙鳶,荒彌想攔,影子的異動驚醒了武士源博雅。
「何人藏匿!」武士厲聲問。
晴明裝模作樣歎氣:「禪院荒彌,你可壞了我們的事情。」
我伸手搭在荒彌肩上,他知我意,讓我們藏進了他的影子裡。而晴明又一把將葉王給推出了暗影之中。
葉王看起來很絕望。
源博雅是個耿直的武士,他對麻倉葉王心懷愧疚,但也沒有放過私闖宮殿這樣的大事。
葉王乾脆利落地說是我們帶他前來的,隨性的還有禪院家的咒術師。
源博雅聽了,正要四處找人,被同行的武士攔下。
「將他送回去吧。」那人十分無奈,「陛下之前有過旨意,若是那兩位想要觀摩玄象,任他們去。」
「可禪院和麻倉未在陛下所庇愛的範疇!」
源博雅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最後,他還是將麻倉葉王送出了宮門外,並且說會擇日前來拜訪,這樣的事情不要再出現了。
等他離開,我們才從影子裡走出來,葉王氣壞了,現在給他一把刀,或許他會毫不猶豫地捅向晴明吧。
可惜沒人給他遞刀,晴明還在遺憾今晚沒能讓葉王見到玄象的事情,我則是在一旁笑,順道感謝禪院荒彌。
「道謝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荒彌對我說。
「接到您的邀請我很高興,如果你能再次考慮我的求婚就更高興了。」
「……他明明就在心裡咒罵。」葉王憋不住了,將整晚的怨氣都揮灑在荒彌身上,「如果沒有這兩個礙事的家夥就更好了,陰陽師能活多久啊?二十歲就應該去死了吧——他是這麼想的!」
晴明按住葉王的腦袋。
「還不如氣哭呢。」他說。
我笑起來。
荒彌問我為什麼笑,我說,因為我選擇回來了。
他不理解我的意思,但也點頭,說,很好的選擇。
我笑得更大聲了,直到引來了守夜的人。
第一天,五條知帶著天元氣急敗壞上門,質問我們為什麼不叫上他。荒彌恰好也在,很不合時宜地沒認出他,說了一句:你是何人?
他們兩個在院子裡打了起來,天元手足無措,想要阻攔又尋不到方法。
葉王坐在我身邊,拳頭攥緊,念著打得再狠些,要是能兩敗俱傷就再好不過了。
因為昨晚的事情而前來拜訪的源博雅站在門口,被狂風吹得滿臉淩亂,鳶姬笑著把他接到了這邊。
晴明和他搭話:「請不用在意,這也是常有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晴明依舊在長廊邊上賞月,他舉著杯盞,吟唱起和歌來。
「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問君何所願——」
庭院中驚鹿作響,彎月淌進酒盅,晴明舉杯欲飲。
我問他和歌的後半句呢,晴明說,後半句就由你來補足吧,朝彥。
我沒有作答,聽著他的吟唱,驚鹿響了一整晚。
——————《怨咒和歌集》·詛咒神明·平安京卷·詢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