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智明的事情過去之後, 薄朝彥發現安倍晴明這個人……開始變得有點奇怪。
具體表現為,晴明逐漸博雅化了。
首先聲明,朝彥沒有任何表示博雅不好的意思。
他指的是, 晴明開始隨性起來了。
在以前,這位大陰陽師雖然也酷愛喝酒、夜遊、拉偏架, 怎麼瀟灑怎麼來, 可始終是一種微妙的遊離狀態。
這種狀態不太好描述, 但是非常好判斷——晴明從來不說和自己有關的事。
同時,他的占卜能洞察的事情太多,詢問彆人也成了沒必要的舉措。
如果碰上實在占卜不出來的,例如薄朝彥和黃泉的真實關係——晴明就會直接原地放棄, 不再去深究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你真的打算去找你那兄弟嗎?”
安倍晴明直接問到了事情的關鍵。
平安京遭遇了冬季大火,那把火從一條大道直接燒到朱雀門,最後才被咒術師想辦法限製在一道界線外。
一條大道的廢墟中, 前去調查的咒術師找到了和當初西川相同的咒力殘穢, 同時, 陰陽師在那裡發現了鬼的蹤跡。
準確的說, 是一窩鬼的蹤跡。
這種以人類為食的怪物藏匿在四處,被灼燒的時候發出刺耳的慘叫, 叫聲連幾條街外的人都能聽見。
據當時察覺到不對勁而趕去現場的陰陽師說,他察覺到了疑似鬼舞辻無慘的氣息——這還多虧了原先源博雅帶著清道夫的那次探查, 讓他們對鬼有了準確的概念。
在大火之後,源博雅和安倍晴明立刻被聖上傳去,和一眾官員一起交代相關情況。
本來薄朝彥也在傳召之列,可根據晴明所說,在家中找不到他的蹤跡。天皇後續派人去請,前去找人的侍衛在院子翻了幾圈也沒找到人, 隻好作罷。
即使沒有狂言家,事情還是得繼續調查,源博雅立刻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線索,講出了他推測的前因後果:
薄朝彥的兄弟來了平安京,這是什麼,鬼舞辻無慘?點了。
情節實在是太簡單,以至於殿上的人都麵麵相覷許久,安倍晴明點頭,說大抵就是這麼回事吧。
「可朝彥從六歲起就隨我來了平安京,與我算得上朝夕相處,這件事和他扯不上乾係的。」
你們不能因為血緣關係就想把事情賴過去——晴明是這個意思。
後來,村上天皇還屢次三番想找薄朝彥,依舊尋不著人,最後他乾脆把找人這件事交給了源博雅,覺得如果是他的話,應該是有法子的。
博雅心想,我忙著要去追查鬼舞辻無慘呢,要是放任他在外麵,說不定還會滋生更大的事端。
於是雖然口頭上應了下來,也的確放在心上,但兩次找不到人之後,也就稍微揭過了。
薄朝彥沒有躲著的意思,在院子裡施了方術的一直都是安倍晴明。
「你真的打算去找你那兄弟嗎?」現在,晴明這樣問了。
朝彥攏攏袖口,眺望著院子:“你都幫我避開其他人了,我也得幫你了解這件事,這樣才沒有虧欠。”
“可我瞧你沒有動身的意思。”
“因為我不是很想見他。”
“說起來,我好奇很久了,但一直沒問你和你兄弟之間的關係。”晴明說,“阿吉稱他為惡鬼,可又在後來的事變中主動拜托了他,足以見得他對你兄弟的態度了。不隻是抱有恐懼,還有尊敬。”
“那家夥可不是什麼值得尊敬的對象啊。”朝彥歎了口氣,頭疼說,“連神明也拿他沒轍,你就這樣理解好了。”
安倍晴明更好奇了,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架勢。
薄朝彥斜了他一眼,漆黑的目光停留片刻,又落回荒蕪的庭院。
“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從來不止我,你怎麼好意思想要打探我的過去的?”
“你不問我,我要怎麼回答呢?”晴明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原先前傾著的坐姿也稍緩,穩穩地盤腿在蒲團上,他將手中的扇子放在案上,“啪”地一聲像是某種開幕。
“問吧。”晴明笑眯眯說。
薄朝彥:“……”
你來真的啊?
我們不是一直是展望未來的狐朋狗友嗎?怎麼突然開始推心置腹聊起過去了?
雖然這樣想著,但朝彥心底的確對安倍晴明的過去充滿了好奇。
他回憶了一下之前見過的史料。
隻能說平安京時代基本不存在「史料」這種東西。
因為整個日本幾乎都被公家之首藤原把控,藤原的家族內鬥又十分嚴重。這就導致留下來的「史料」,基本上全是天皇和藤原氏、氏族和氏族之間的各種打架鬥毆,和離奇豔聞。
……主要是豔聞。
很多人沒看過《禦堂關日記》,但基本每個日本人都知道《源氏物語》。知道光源氏這一家子亂起來,足以與希臘神話那群「我的侄女是我的嫂子」比肩。
有關安倍晴明的記載就更少了,隻有從他在陰陽寮初顯風姿後才有了不算詳細的描述,更多的還是一些不以史料為嚴格標準的軼聞。
琢磨半天,朝彥選了個最好奇的事情發問:“所以你真的是白狐之子嗎?”
安倍晴明嘴角上揚:“是。”
薄朝彥:“……”
這麼輕飄飄承認了,反而感覺什麼都沒問啊!!!
看出薄朝彥複雜的申請,晴明開始解釋起來:“我本應原名阿倍晴明,出生在攝津國阿倍野。”
朝彥立刻喊停:“……真的要從出生開始說起嗎?”
“不然的話,輪到你的時候,你會挑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來講吧?”
被戳穿了心事,薄朝彥裝作無事發生,抬手:“請繼續。”
晴明笑得更明顯了。
阿倍這個姓氏其實算得上有名了,最為人所知的,便是一個叫做阿倍仲麻呂的人——那個著名的遣唐使。
阿倍仲麻呂還和大唐的詩仙李白有一定交情,《哭晁卿衡》就是寫給他的。
說回阿倍。
阿倍是安倍的庶出姓氏,晴明的父親阿倍益材當時官至大膳大夫,算是皇宮的後勤部部長,外加天皇保姆。
天皇很欣賞晴明的父親,於是才給阿倍益材賜姓,讓他和嫡流一樣,姓氏安倍。
某天,安倍益材外出時,碰見了一名獵人,獵人手中抓著一隻白狐。
“沒錯,那就是我的母親,葛葉。”安倍晴明說,“我的父親將白狐買了下來,放生。葛葉為了報恩,化為人形嫁給了我的父親。接著,我出生了。”
薄朝彥:“……”
“你那是什麼表情?”
“……大概是對生命的敬畏吧。怪事,怪事。”
安倍晴明沒說什麼,隻是臉上寫著「你這家夥怎麼好意思說我怪的」?
在安倍晴明小的時候,葛葉就一直叮囑他,在月圓之夜,自己一定不能見月光。
可是,從晴明在六歲時候誘拐薄朝彥,回到平安京還敢對著那群大臣口出狂言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一個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臭小孩。
在安倍晴明五歲的時候,恰逢月圓之夜,葛葉照常回到屋內。
葛葉的好兒子,安倍晴明直接上房揭瓦了。
月光從被晴明揭開那塊照進了屋子,葛葉在順便變回了白狐。
既然已經暴露了,葛葉也就沒有再留在人類世界,不知在哪一天,她消失在了平安京。
薄朝彥:“……上房揭瓦?”
“上房揭瓦。”
“用你五歲的小手,爬上房頂,掀開瓦片——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
薄朝彥半捂著臉,強忍著不笑出聲。
這件事說起來其實算得上悲劇,安倍益材有妻有子,事業也一帆風順,突然有一天,他的妻子變成白狐跑了,還是因為自己兒子那罪惡的好奇心作祟。
對於晴明而言也是。
他不知道月圓之夜的月光代表著什麼,越是被反複提醒,便越好奇。常識告訴他月光就是月光,沒人誰告訴他這會讓母親從此離開自己。
有點慘,但是真的好好笑。
“如果我沒忍住笑,冒犯到了你,你應該是不能怪我的。”朝彥快把整張臉都埋進掌心了,“為什麼我一點都不詫異呢,是你能乾得出來的事情……你到底是怎麼想到上房揭瓦的啊?!”
安倍晴明微笑:“嗬嗬。”
在葛葉離開之後,安倍益材不再管安倍晴明。知曉晴明白狐之子身份的賀茂忠行這才把他收為了弟子。
“在六歲的時候,我預感到西川有異向,打聽了一番,從阿知那裡聽聞「神子」的傳言。然後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曉了,我去到西川,找到了你。”
安倍晴明慢吞吞說完了自己的故事,好整以暇看著薄朝彥:“現在輪到你了,朝彥。”
要是從出生開始算的話,朝彥的確沒什麼可講的。
比起晴明,在他出生後的六年時間裡可以說是毫無波折。
和便宜兄弟荒野求生,和便宜兄弟當上荒原小霸王,和便宜兄弟嘗試交流,和便宜兄弟互相搓磨、消耗時光。
——然後和便宜兄弟不告而彆。
“我不是出生自人群中的生靈,如果沒有伊邪那美的祝福,在那樣的環境下,我或許會成為和我的兄弟一模一樣的存在。”
晴明也覺得這樣的故事未免太單薄了一些,於是他將矛頭首先對準了故事中的另外一個當事人。
“你的兄弟,詳細來講的話,你認為他是個怎樣的存在?”
朝彥考慮了一番措辭:“狂傲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恣肆的、充滿野性的。”
晴明突然愣了愣,半晌後才接著說:“……朝彥你……覺得你是個怎樣的存在?”
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薄朝彥一時間沒能找出合適的詞彙來形容自己。
他不怎麼對自己做出評價,因為一旦做出了評價,正麵的詞彙會成為某種目標、負麵的詞彙會成為某種自省。
朝彥對與「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沒有追求,所以也就沒有定義。
硬要說的話:“……或許是和我的兄弟完全相反的那類。”
安倍晴明抬手握住了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