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朝彥背靠廊柱, 坐在外廊邊上。
他很隨意地豎著左膝,左臂搭在上麵,有一下沒一下晃動之間擎著的酒盅。
現在是午夜, 也可以說即將清晨,夜空沒有星月,因為天際邊上蔓開的白而泛著青光。
庭院中依舊是三個人:薄朝彥、安倍晴明、源博雅。
“要是困的話就去休息吧。”晴明呷了口杯中的酒, 語調好似在歎息,“不用再重複你的目的了,博雅。我已經知曉, 也不用擔心我會連夜逃走,我不會那樣做。”
源博雅打著哈欠:“你是不會逃,朝彥可不一定。”
已經很努力讓自己當透明人的薄朝彥:“……”
源博雅又說:“本來我是想讓清道夫來看住朝彥的,但是現在天快亮,清道夫跑去羅成門看日出了。”
安倍晴明有些啼笑皆非,他舉起酒杯,和薄朝彥虛空捧杯:“是啦,朝彥更像是會躲起來的那個。”
三天兩頭閉門不見客的人到底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啊!
薄朝彥心下反駁了半天,看源博雅居然還盯著自己, 明明困得眼皮都快耷拉到下巴了,還硬要擺出「其實我很清醒哦」的模樣。
“清道夫怎麼還在看日出?他都看了好幾年了吧。”朝彥隻能開始轉移話題。
“不知道。”博雅回答完了, 立刻將話題拉了回來, “我也不敢去問他, 「你知道什麼死而複生的方法嗎」, 總感覺他會做出一些讓我心驚肉跳的事情來。”
朝彥:“所以你就來折磨我!”
“因為如果是朝彥的話,總會用我能理解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的。畢竟你和清道夫不一樣,又不是小孩子。”
晴明很不合時宜地插足:“被折磨的還有我呢。這樣看來,我才是遭受無妄之災的那個!”
源博雅晃晃腦袋, 他本來就很困,這一晃險些沒把自己直接給晃下外廊。
“總之,陛下的聖諭就是讓我把這件事交托給你們,哪有什麼無妄之災一說。”
源博雅說的就是這段時間被鬨得沸沸揚揚的事情。
在新常祭,咒術師「萬」被殺掉了。
咒術師之間的爭端是常有的事,也不會有誰跳出來說,你得為她的死負責。
怪就怪在,她的遺體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絲毫沒有腐爛,除了腹部那個大洞之外,完全不像是已經死掉的模樣。
也正是知道了這幅場景,村上天皇開始異想天開,覺得或許有某種方法讓她起死回生。
倒不是在可憐這個被突兀殺掉的咒術師,天皇恐怕是存了試探的念頭。
「既然連這樣手中沾染過鮮血的術師都能複活,那其他心懷善念的靈魂也應該有重返世間的機會吧?」
不提當權者手中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樣「善」,畢竟他隻是在表現出一股信號:我要你們做到起死回生。
至於為了誰?天皇不說,旁人也不敢置喙。
在今晚,聽了源博雅的來意,薄朝彥和安倍晴明的反饋達到了高度統一——
“那個男人又在想不切實際的事情。”晴明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源博雅瞌睡都要嚇醒了,不管多少次,當從晴明口中聽見「那個男人」這樣的措辭,他都會被嚇一跳。
薄朝彥的發言還要更大膽一些:“是瘋掉了吧,隻有瘋子才會想那樣的事情。”
“朝彥——!”博雅驚叫出聲。
薄朝彥含糊“嗯嗯”應聲,又說:“要是你問清道夫,沒準他真的能給你找出法子。問我是沒用的,先不說能不能做到,我不願意那樣做。”
晴明含笑:“看來是有故事呐。”
“讓我想想。人死後魂魄去到黃泉,惡人還會被投入煉獄,是這樣的說法吧。要是偷偷將魂魄從黃泉帶出來呢?”
薄朝彥沒想到源博雅居然還有能這樣的思路。
他實在是再老實不過的一類人,勇敢、果決,並且擁有正常人都會有的憐憫心腸。
所以聽到蟬鳴會覺得晚蟬可憐,目睹長廊的劃痕便開始懷念舊時光,要是平安京哪裡又生了災禍,即使不屬於他的責任範疇,他也會想辦法儘自己的綿薄之力。
源博雅此人,唯獨沒有不磊落的心。
——偷偷將魂魄從黃泉帶出來可不算什麼磊落的事情。
想了一圈,薄朝彥決定不和這個老實人繞圈子了,直接問:“是誰教你這樣說的?”
源博雅眨眨眼:“沒有那樣的事。”
朝彥失笑:“如果真的沒有那樣的事,你就應該回答「教我?這樣簡單的道理還用教嗎」,而不是立刻反駁,你不是那樣的性格呀。”
源博雅不好意思起來,抬手撓了撓頭:“好吧,真是瞞不過你——是葉王。”
麻倉葉王?
薄朝彥立刻看向了晴明,恰好和試圖移開眼神的陰陽師對上視線。
朝彥將空空的杯子擱在地板上,聲音清脆。
“我不知情。”安倍晴明正式為自己做出辯駁,“在回到平安京後,葉王和天元都呆在皇宮裡。我躲都躲不急,怎麼可能主動送上去讓那個男人差遣呢?”
“晴明——!”源博雅已經糾正累了。
晴明又對薄朝彥說:“不過在他剛回來的時候不是和我們聊過這件事嗎?”
剛回來的時候……
薄朝彥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在隱隱聽說了宮中的打算後,朝彥和晴明都堅決不出門,前來拜謁的又一個算一個全被鳶姬打發走了。
直到麻倉葉王回來。
上次見麵還是不到腰際的小孩,如今他已經有了高挑的身量,也沒有以前那樣容易激動了——雖然朝彥覺得他每次激動多半都是晴明惹的。
麻倉葉王如青竹戳開麵上浮雪般挺立,直直衝上雲霄,體態好看的很,一點也看不出那年被薄朝彥抱著來到平安京時候的局促。
回來之後,麻倉葉王向他們詢問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怎麼做到起死回生呢?
這實在是太不巧的時間點了,在他回來的前一晚,便宜兄弟剛來折磨過薄朝彥。
這個便宜兄弟就像有大病一樣,還是見麵就先挖眼睛再砍腿,好像成為了他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朝彥當然也不慣著他……
結果正話還沒開始,他們已經把半個院子都打的稀爛。安倍晴明本來是不搭理這邊的,被迫起來掐咒,他不乾涉戰局,他平等地對每一個擾人美夢的混蛋施以方術。
因為沒動真格,所以殺傷力是沒有的,卻很好的表現了陰陽師的態度。
薄朝彥很不情願地偃旗息鼓,從地上拎起被自己縮小成迷你手辦的兄弟,縮回了自己的地盤。
就和以前沒區彆,兄弟找他也沒什麼重要的事。
他說在「萬」死掉的時候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但能確定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所以才來問薄朝彥。
薄朝彥:……
你要問就問,一來就挖眼睛是什麼劣習啊!!!
不過如果是記憶中沒有的熟悉味道,那也隻有一種可能了——來自黃泉的味道。
這自然是不能說的,朝彥冷酷表示自己不知道,然後把他當做鉛球,直接扔出了幾條街外。
狂言的作用沒過多久就能消失,在那之前,給我安分一點啊——薄朝彥在心裡虔誠地祈願著。
這也導致了在葉王詢問的時候,他被困意和對便宜兄弟的不耐煩所裹挾了,加上晴明發了火,根本不給他補足缺失的器官,他還在琢磨要怎麼讓陰陽師消氣。
所以薄朝彥根本沒聽葉王和晴明說了什麼。
朝彥隻記得在他們對話後,兩人都看向了自己,而他捂著自己空掉的眼眶,說:“下次再談吧。”
——誰能想到從那天之後,葉王就直接進了皇宮,再也沒出來呢?
“葉王變得一點也不可愛了啊。”朝彥感歎著,“好歹我也算是將他引向正途的好人,以怨報德,怎麼會這樣呢?”
安倍晴明涼涼說:“你以前折騰他的時候就沒想到嗎,這哪算得上正途了?”
“胡說八道,折騰他的是你啊。”
“狂言家可不能說謊。”
“陰陽師就可以嗎?”
“停,停,停——”源博雅不得不出麵喊停,又帶著好奇心問,“所以葉王說的是真的麼?真的可以從黃泉將人的魂魄帶出來,神不知鬼不覺?還是說你們有其他方法。”
薄朝彥看著源博雅那雙單純至極的眼睛,心裡逐漸有了想法。
他放下豎起的腿,整個人都坐直了。
“「帷」。”薄朝彥低聲說。
話音剛落,原本已經泛白的天空突然漆黑一片,狀似磷火的綠色火焰搖曳,堪堪起到了照明的作用。
在這樣的昏暗中,連影子的存在都消失了,能看清的隻有影影綽綽的三個人影。
“誒,朝彥。”源博雅忍不住開口喊他。
“做什麼?”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
“你不是絞儘腦汁思考讓人起死回生的方式嗎?我不知道陰陽師的做法,但如果是我的話,就必須這樣做。”
“……這樣做是指?”
“去到黃泉啊。”
源博雅打了個激靈,黑暗中是看不見表情的,但他覺得這兩個家夥絕對在微笑。
博雅乾巴巴說:“這不是真的黃泉吧……也不是說害怕,哎,黃泉不是死後才會去到的世界嗎,我還沒有死,所以……”
“如果是真的呢?晴明是知道的,我一直和黃泉相連,通過我來到黃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彆嚇唬我啊!!!”源博雅的困意徹底醒了,“哪有這樣的,一點準備也不做……擅入黃泉會被神明責怪的吧?”
安倍晴明幽幽地說:“可是朝彥是被神明偏愛的那個,當然沒有關係,而我……博雅你也知道,傳聞中,我的母親是一隻仙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