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羂索說。
黑火昏頹,手中的斧鋒泠著光,羂索用這把斧頭劈開了不潔之物,醜陋的肉塊跌在他腳邊,眼睛睜著,嘴角含笑。
從屋舍走出的時候,天光大亮。
他醒了,是在老師的家中。
我做了一個黑色的夢,夢裡全是火,像是聚集的怨靈。羂索向老師說。
老師摸了摸他的頭,憐憫道:那不是夢,我從你家門外把你撿了回來,你的父母已經去世了。
羂索看向自己的掌心,斧子被握在掌心時沉甸甸的感覺還留著,劈向父母時候的鈍意也停在上頭。
老師解釋說,天氣乾燥引發的大火,而你家中的斧中寄居著怨靈,趁大火時襲擊了你的父母。
——並非寄居在斧中,而是寄居在我的心裡啊。
羂索認清了一件事,原來自己的老師也是庸才,連這麼簡單的事情也看不穿。
從那以後,羂索不再於家和平安京中輾轉,老師給他撥了一處偏僻的屋舍,就這樣,他在咒術界平凡地學習,平凡地成長。
他不再尋求脫離平凡,自從殺害自己父母後就再也沒有這樣被施加的理念了。
如今的羂索,更像是在不斷探索咒術師本身。
普通人和咒術師的界限在哪裡?咒術師之間的差異本質又是什麼?除了術式、咒力之外,是否存在其他決定性的要素?
他在月色下伸手,細細看著自己的掌心,回過頭,屋舍的陰翳處站著的黑色人影像極了一直等著自己回家的父母。
定睛一看,那並不是父母,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平庸至極的咒術師。”那個人虛著猩紅的眼,豎瞳立起,比平時羂索在鏡中看到的自己還要虛偽。
“虛弱的鬼。”羂索回應。
“你會需要「虛弱的鬼」的。”那個男人走入月光,斷言。
這是合理的買賣,資質平凡的咒術師想要研究咒術,缺的是天賦——或者是時間。
原本羂索看中的是後者,卻又從老師那邊聽到了武士源博雅在追殺鬼的傳聞。
源博雅為何人?
平安京最剛毅正直的武士,再傲慢的人也不會在他麵前露出自己的不堪,因為那樣隻會倒映出自己最醜陋的一麵,而武士對此毫不在意。
他也是狂言家和大陰陽師要好的摯友。
狂言家為何人?
被陰陽師安倍晴明從荒原尋來的神子,與已故的兩大天才咒術師交好,三言兩語改變了咒言師咒言的代價,曾自由出入黃泉的奇跡。
源博雅會在遇見自己處理不了的妖魔時,尋求好友的協助,這個叫鬼舞辻無慘的鬼毫無疑問會被解決,這是不用去懷疑的事實。
更何況,狂言家總是能道破事物存在的本質——自己所追尋的本質。
羂索立刻改了主意,他找到了源博雅,虛情假意地傾訴了被鬼挾持做下的無奈之舉,並尋求武士的協助。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醜陋,或是不甘——這些加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終於,在夜晚即將逝去的時候,羂索見到了傳聞中的狂言家。
滿地都是破碎的月光,三個人中,唯獨那人直直看了過來。他周身都是鬆和的平靜,懶懶散散往哪兒一站,微抬下頜。
“你就是羂索。”
並非問句,相當篤定,被喊到的時候,羂索的手指動了動,意外想起了在很小時候,父母一聲聲教他念那個名字的記憶。
羂索看他走進,狂言家比自己高出一個頭,因為斂著眼,被細長睫毛遮住的黑色瞳孔也被夜色暈開。
對方彎下腰,很認真地看著羂索的五官,接著是脖子,然後是那雙略顯局促的手。
這是個心眼敞亮的恐怖存在。羂索想。
自己的行為就是旅鼠尋死,那片黑海是無比的洶湧,即使他扔掉了破爛的船槳和木筏,換上小舟,換上自己所持有的最好的東西,依舊對此無能為力。
而接著,狂言家似乎就對他徹底喪失了興趣,直起腰,移開視線,側頭跟上來的源博雅:“就是這裡?”
源博雅點頭:“應該沒錯。”
“還多虧這孩子,這麼偏的地方,你要找起來可得吃不少苦頭。”
“啊……這樣說也沒錯。”
他們熟稔地說著話,在此期間,狂言家直接越過了羂索,就像山間的一陣風。
愣神間,傳說中的大陰陽師也湊上前。
他比狂言家多一份矜貴,或者說是無意識的態度,略到好奇地打量起羂索,上上下下都看了個遍,最後竟也停在了他的掌心。
羂索不自覺將手藏在袖口。
“我見過不少咒術師,可沒一個人像你這樣。”
“我……這樣?”
“很普通。”晴明說,“朝彥喜歡普通人,所以能被他討厭的普通咒術師,你還是第一個。”
討厭。
為什麼?
這個念頭剛出來就得到了內心的解答。
他看向了自己的手,不是嗎?所以也知道了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清楚他的心思,怎麼可能不討厭呢。
羂索不知道的是,僅僅是這樣的話,是不會被薄朝彥討厭的,他對待善惡的態度,從智明就可見一斑。
而且,如果隻是因為這件事,安倍晴明是不會這樣說的。
而安倍晴明沒有解釋,他也沒有說被薄朝彥討厭的後果。
——黃泉女神偏愛的神子討厭一個人類,僅僅是因為那不為認知的原因,伊邪那美也會多投一分關注吧。
被伊邪那美注視,怎麼可能是好事。
晴明踏著月光,在屋舍外掐起咒,方術限製了一切不潔的進出,做完這件事後,他才慢悠悠走了進去。
羂索捏著自己的掌心,他的穿著與舉止都很得體,唯獨這雙手卻枝蔓橫斜,是刺破偽裝的刺口。而此刻他心中的悔意卻不是殺害父母本身,而是該把這件事做得更漂亮些。
天色已經有了轉明的跡象,羂索看著逐漸消失的遍地殘月,將所有思緒都化為一道綿長的吐息。
他轉身,向屋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