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八十年代那泥胚房的福, 喬越站在鬱夏如今落腳的小院門前, 心裡還挺滿意的。
青石街道配上青磚瓦房再配上身著長袖旗袍的秀麗美人, 堪稱美景一出。哪怕這院子小小的, 沒多彆致的設計, 喬越就是感覺比南省喬家的洋房舒坦,他心裡舒坦。
前陣子惶惶不安, 今日一見鬱夏, 喬越那懸著的心就放下來, 本來覺得萬事與自己無關, 這會兒也有了牽絆。
他落後一點,跟著鬱夏進去院裡,走了幾步才想起來交代楊副官在外麵等。三輛軍車排成排停在路口,多數人在車上沒下來,楊副官帶了兩個守在院門口,保護二少爺。
屋裡頭, 吳嬸聽到有腳步聲,可這會兒還不到鬱小姐回來的時間,她放下抹布想出去看看, 就看到鬱夏帶了個年輕男人回來。那人穿著半長的風衣,手抄在兜裡, 他正打量著這個清淨的小院子,吳嬸出來的時候隻看到他側臉,鼻梁很挺,非常英俊。
喬越一回頭也注意到這個係著圍腰的中年女人, 他還在想該怎麼稱呼,鬱夏就主動介紹說:“這是吳嬸,我問四少爺借來幫忙的。還有這院子,也是四少爺替我找的,才搬過來沒多久。”
“夏夏你從前住哪兒?”
“這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阿越你跟我進來,我介紹個人給你。”
聽到這話,喬越還特地拍了拍風衣下擺,拍平之後又低頭看了一眼,覺得這身沒問題,才跟上去。他想著來了來了,又要見嶽父嶽母了……雖然已經是第三回,心裡頭還是有點小緊張。喬越還在斟酌該怎麼介紹自己,抓緊時間想打個腹稿,結果一點兒防備沒有,鬱夏將人帶到木製的寶寶床前。
寶寶床裡當然沒可能塞進嶽父嶽母,喬越在鬱夏期待的眼神裡低頭一看,茫然了。
“這是?”
“是我兒子,叫小海,不滿兩歲。”
一見到喬越吳嬸就猜想他是小海爸爸,又想起鬱夏曾說過的那些話,心道不對。
同鬱夏走得近的都覺察出來了,小海爸爸應該不是個好東西,這小夥子要真是,鬱夏沒可能直接把人帶回來,她隻會千攔萬阻。那是鬱小姐新交的男朋友?即將升級做小海後爹的男人?……不管他是什麼人,既然是鬱夏親自領回來的,那就沒問題,吳嬸壓下那點好奇心,打了個照麵就躲出去,準備在院子裡找點事做。
屋裡就隻剩三個人,喬越、鬱夏以及睡得香噴噴的小海。
喬越盯著海包子,他表情是迷茫的,說直白點就是乍一聽到這個爆炸消息,懵了。至少過了半分鐘,才將目光移回鬱夏身上。
他憋著很多話想問,想問老婆這回是已婚還是離異?兒子是親生的還是撿的?到底什麼情況?……憋著想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道從何說起,鬱夏知他嘴笨,就牽著人到一旁坐下,貼近一點,在他耳畔輕聲說:“我過來的時候身上統共隻得四塊多錢,那時沒工作,沒進項,小海瘦得揪心,我們還是租屋住,要糊口,又得續房租,錢不夠花。我沒法子,就去永福百貨應聘,找了個售貨員的工作。東家少爺看起來不著調,人挺不錯,給開的薪水豐厚,還幫了不少忙。”
喬越抿唇,他關切的看著鬱夏,問:“你這頭沒彆人嗎?”
鬱夏搖頭。
喬越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問兒子是怎麼回事?
“因為無依無靠什麼都不會,以前她化名夜鶯在百樂門唱歌,認識了一個留洋回來的大少爺,兩人好了一陣子,可好景不長,這位少爺跟一位門當戶對的小姐訂婚了,分開的時候她已經懷了孩子,沒狠下心來打掉,就生了下來。”
“小海是個好孩子,隻是命不好,我最近在永福百貨做得不錯,家裡條件好起來才給他喂得胖了,之前身上都沒二兩肉。”
鬱夏對喬府那邊沒有期待,對喬越是有的,因為他明白真實的情況,不存在誤會,可以心無芥蒂的疼愛小海。在這邊,喬越和小海就是她最重要的兩個人了,鬱夏想看到他們好好相處的樣子。
因為小海在睡覺,喬越沒見識到他粘人的功力,這會兒的確沒太糾結。比起這孩子的存在本身,喬越更關心的是他給夏夏製造了多少困難。在守舊的民國,未婚先孕是會遭人詬病的,原先的夜鶯吃過多少苦頭喬越沒法感同身受,可要放到鬱夏身上,他心裡就一陣鈍痛。
他頭都垂下來,找回老婆的開心沒剩下多少,反倒是內疚自責以及心疼逐個探出頭。
哪怕沒有細致描述,喬越也能想象她剛過來的時候麵對的是什麼,一窮二白還要交房租養兒子,根本就是接下了個爛攤子。就夏夏有那樣的本事,能將過成死水的日子盤活。
喬越想了想自己這一個多月,除了每天都要喝藥以外,彆的都挺好。喬家要什麼有什麼,閒得無聊等消息的時候他還跟著大哥學了□□法,現在基本操作沒問題了,準頭還得練練。喬越想了想,他好像一直沒怎麼感受過生活的壓力,倒是夏夏,總在吃苦頭,這太不公平。
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鬱夏反過來問他怎麼了?
喬越就開始反省:“老婆你在為房租發愁的時候,我住著洋房;你吃糠咽菜的時候,我有魚有肉;你帶著孩子為生計發愁,我就沒多想想辦法早點尋摸過來……我當初還保證過,保證過不止一次說以後要互相信任扶持,同心協力過好生活,結果我就自己享樂,把你撇下了,我覺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錯誤。”
聽他懺悔起來就沒完沒了,鬱夏覺得這時候說“我挺好”或者“不怪你”都不好使,她就傾了傾身體,在喬越嘴角上獻了個香吻。還沒說完的話果然讓他咽了回去,這呆瓜像是被按了暫停,過了幾秒鐘伸出舌頭來舔了舔。
這完全是不自覺的動作,舔完發覺老婆盯著自己,自己被抓了個現行。
鬱夏抬起雙手捧著他英俊的臉,雙眼直視著他,眼中是沒有偽裝的真誠:“阿越你聽我說,我不否認之前的確有過一段辛苦的時光,這個時代對長得漂亮但是無依無靠的單身女性很不友好,單身並且帶著孩子做什麼事都要再三思量,我為錢不夠花精打細算過,為找工作操心過,為安全問題憂慮過,也擔心自己沒經驗教不好小海……我遇到很多困難,但我享受迎難而上的過程,當我吃得飽飯,睡得好覺,並且能掙很多錢將本來瘦骨伶仃的兒子養得白白胖胖,我覺得自己很棒,我在做讓我自己感到驕傲的事情。”
說這話的時候,鬱夏好像在發光,她神采飛揚的樣子狠狠抓住喬越的目光,看她翹起唇角,露出些許得意,喬越那心就軟得不行。他將鬱夏抱進懷裡,抱得緊緊的,說:“我一直為你驕傲,夏夏你是最棒的。”
鬱夏在他肩上靠了一會兒,才說:“阿越你知道嗎,咱們前個世界有錢有閒,生活很好,可我時常感覺空虛。閒得久了就懷念忙碌的感覺,我覺得以前在京醫大讀書的時候很開心,現在帶著小孩謀生活也踏實。”
鬱夏將他對喬家的猜測以及內心的擔憂說給喬越,喬越才明白為什麼夏夏不願意走。
其實在看到小海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是怎麼回事了。
喬越沒給鬱夏保證說她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因為彆人怎麼看待以及對待小海的確不是他能決定的。想想家裡疼他的程度,哪怕嘴上不說,喬深他們心裡也極有可能會排斥夏夏這個便宜兒子。
就說眼下,喬越也沒多喜歡他,不是因為天然綠喜當爹,而是覺得這孩子讓鬱夏吃太多苦受太多委屈了。假如沒他,生活恐怕容易很多。
對於還沒同小海培養出感情的喬越來說,這孩子是個包袱,也是麻煩。
可鬱夏說小麻煩精是好孩子,喬越就相信他是好孩子。鬱夏說要儘最大努力將他撫養成人,喬越也願意儘可能同他培養感情,學習怎麼做個合格的爸爸。鬱夏擔心帶他去南省可能會被挑剔被嫌棄被當成拖油瓶被冷漠以待……那就不去南省,就在這邊也沒關係,有老婆的地方就是家。
喬越攬著鬱夏的腰身,一邊摩挲一邊喂她吃定心丸。
“夏夏你彆想那麼多,我過來這邊不是給你添亂來的,我是來做你的依靠來保護你的。”
哪怕法治社會下的和平年代,家裡多個男人也能多點安心,更彆說如今這世道。孤兒寡母就是容易被欺負,加上夏夏又這麼漂亮,她聰明又有本事容易遭人嫉妒。
剛才喬越還在後怕,生怕自己沒趕上,要是他晚一點,今兒個夏夏要吃大虧。
鬱夏調侃他來著:“你帶來那些人怎麼說?他們不回去了?要是回去又怎麼交代?”
“楊副官是我大哥的人,他鐵定要回去,正好給我傳個話。”
鬱夏輕掐他俊臉,又問:“你就準備死心塌地在我這兒住下?不怕人家看笑話?”
喬越真挺無所謂的,應說:“彆人怎麼看怎麼想我不在意。”
“我明天還準備去永福上班,你覺得呢?”
“夏夏你高興就行。”
鬱夏想起來,問喬越過來這邊之後都做些什麼?“你那專業廢了?”
喬越表示有計算機他可以改良以及升級計算機,沒計算機他準備研發計算機……假如研發不成功,他打算將自己儲備的專業知識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記錄下來,哪怕他和老婆離開了,留下點東西也能為國家做做貢獻。科技水平走在前沿,國家也能富強一點,國家富強了,艱難謀生的人們也能少吃點苦。
為什麼會生出這樣的念頭?就是到這邊以後找老婆找得太辛苦,他覺得該多做好事多積德。
研發計算機啊,這工作量得多大?
不過他能立個遠大的目標也好,彆人都能從無到有,喬越基礎這麼紮實,還是專業領域的尖端人才,總比白手起家的容易。彆人研究這個東西的時候其實沒把握說最後能做出個什麼,可喬越知道,他一開始就目標明確,這樣更容易取得成功。
鬱夏給喬寶寶豎了個大拇指,真心實意鼓勵他了。
她現在就希望能在這世界停留得稍微久一點,親眼看到小海成年,以及目睹我國第一台計算機的誕生。
他倆說這話呢,小海睡醒了,他睜開眼就聽到鬱夏的聲音,撐著被子翻身爬起來,轉著小腦袋在房裡找了一圈,就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娘。
“娘!”“娘!”
鬱夏同時也注意到他的動作,趕緊起身到小床邊去,替兒子穿好衣服,抱他過來。
問他想不想噓噓,他搖頭。
問他餓了沒有,他就掰起手指頭給鬱夏算他中午吃了什麼。
鬱夏在小海睡得紅撲撲的臉上親了一口,誇他真乖。
小海就咯咯笑,笑了幾聲注意到屋裡有個不認識的,他偏著頭想了想,衝喬越喊了一聲叔叔。
正常人都愛死這個寶貝蛋了,他這麼乖,嘴又甜。
然而喬越並不,喬越伸手在他肉嘟嘟的臉上戳了戳:“叫爸爸。”
小海抬起手來摸摸被他指尖戳到的地方,又喊了聲叔叔。
喬越和他卯上了,嚴肅認真的糾正說:“我是你爸爸。”
“……”小海仰起頭看他娘一眼,回頭還是喊叔叔。
“是爸爸。”
“叔叔。”
“爸爸。”
聽到這兒,鬱夏再也忍不住,撲哧笑開來。
她促狹的看了喬越一眼,到底誰是誰爸爸?這智商都快跟小海一樣了。
喬越想了想,也覺得不對,就不再和海包子拌嘴,轉身利誘起來。說什麼叫爸爸就給你吃糖吃肉,叫爸爸帶你去騎大馬,叫爸爸還帶你坐軍車。爸爸這詞聽的次數太多,小海都糊塗了,他抱著鬱夏的脖子,將胖臉貼上去蹭了蹭,軟乎乎的問:“娘,叔叔是爸爸嗎?”
鬱夏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轉而問他想不想要?
小海很認真的點點頭,說想。
冬生有爸爸,他爸爸每天出去,他娘在家。自己沒有爸爸,娘就得天天出去……
鬱夏低頭看著小海,發覺小海也正在仰頭看她,烏溜溜一雙眼裡滿是期待。他這麼期待,鬱夏哪還能潑冷水?就在小海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說:“小海想讓叔叔做你爸爸嗎?小海想要,媽媽就讓他做你爸爸好不好?”
本來喬越都想蹲角落去種蘑菇,聽到這話,他精神了。在小胖丁看過來的時候他還擠出個笑臉,雖然笑得有點做作不太自然,也儘力了。
小海盯著喬越看了好一會兒,看夠了之後就縮回鬱夏懷裡,抱著她點點頭。
……
吳嬸在院子裡磨蹭了半天,看天色差不多了,覺得是時候生火做飯,就進屋裡來問鬱夏晚上想吃什麼,結果剛進來就聽到小海管喬越叫爸爸。她真是一驚。
“這位先生真是小海他爸?”
鬱夏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小海就重重點頭,說是小海爸爸。鬱夏聽著沒去反駁,她將兒子放在喬越腿上,讓他扶著:“你們父子兩個玩會兒,我跟吳嬸去張羅吃的。”
喬越一聽這話慌了,這麼軟乎乎一坨交到他手裡,他都怕掌握不好力氣。他想把老婆叫住,鬱夏則是想著以後總有他們兩個獨處的時候,這些遲早都會學會也遲早都要習慣的。小海雖然還不滿兩歲,其實他挺有勁兒,又乖,他自己就坐得穩,爬得也利索,隻要伸手扶著點就行。
這麼想著,她在大寶寶小寶寶臉上都親了一下,讓他們好好相處,接著就提上早先買回來的東西進廚房去,心裡盤算著今兒是個好日子,該多做兩個菜。
被她留下的兩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小海先開口,他一臉天真問說:“爸爸怎麼才來?”
一開始他閉眼睡著的時候,喬越看著他心裡真沒太多波瀾,隻顧著關心鬱夏去了。這會兒兩人單獨相處,他才明白鬱夏說這孩子很乖很招人疼是什麼意思。
他不像彆的小孩那麼鬨騰,他一點兒也不煩人,他這麼小,懂的還少,說的話你聽了經常感覺心酸。
就像這會兒,小海問爸爸怎麼才來,喬越聽著就挺堵,他又忍不住去想過去這一兩個月夏夏帶著孩子多不容易。想到這些,他認真的同海寶寶道歉了——
“爸爸這麼晚才找過來,讓你們吃這麼多苦,爸爸給你道歉。”
小海剛才還有點膽怯,這會兒感覺到喬越釋放出來的善意,又在心裡想這是爸爸,才試著趴進喬越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