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對上以後, 鬱夏在心裡歎了口氣, 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照鬱安平的說辭, 夜鶯是跟幾個半大小孩出去玩, 她讓哥哥鬱時清牽著, 鬱時清那年七歲,還在貪玩的年紀, 沒注意鬆了手, 過一會兒才發現妹妹不見了。
發現弄丟了人以後, 他怕得很, 連滾帶爬回去報信,鬱家包括主仆在內上下全出動也沒找著人,跟著又想了不少法子,還是沒換回好消息,家裡人都覺得她恐怕不是單純走丟,是被拐了, 隻是誰也不敢明著講出來。
要是走丟,沒準還能被好心人撿回去撫養長大,要是被拐的, 多半會賣給大戶人家做丫鬟,丫鬟命賤, 少有不苦的。
鬱安平憋了一籮筐話,還有許多問題,可鬱夏並不是夜鶯,她聽了這些故事心有觸動, 卻沒帶入到自己,少了點共鳴。看鬱安平站在門口就滔滔不絕說起來,鬱夏看了楊副官一眼,推開門說:“你進來,進屋來坐下慢慢說。”
“好,好。”
“夏夏我真是太高興,都忘了還在門口。”
伸手去接小荷包的時候,他把皮箱都扔了,這才撿起來拍拍灰,跟在後麵進了院子。鬱安平就和喬越剛過來的時候一樣,從進門就在打量,青磚瓦房建成的小院,看起來不錯,就是太窄了點,進來就感覺拘束,手腳伸展不開。想想自家,不像彆家都趕時髦住起洋房,鬱家還是深宅大院,宅邸是祖宗傳下來的,建成得有二百年,占了很大一片麵積,西洋玩意兒傳進國內之後,家裡換了玻璃窗,添了沙發,多出不少時髦擺設,但宅院本身還是古樸的很。
鬱二爺一家住在鬱家大宅西麵,因為人丁比大房少,他們住得更寬敞,就好比夜鶯,她從出生就有自己的院落,那院落是已故的二太太精心布置的,房裡的器具樣樣都是數得出來曆的古董,擺件更是巧奪天工。
那院子,夜鶯住過半年,她三歲搬進去,跟著就丟了。
鬱安平將堂妹如今住的小院打量過一遍,最後將目光落她身上,看她穿著半新半舊的旗袍,身形纖瘦,腰肢不堪一握,鬱安平心裡又是一酸。
他努力去回憶小堂妹當初的樣子,隻記得她總是一身大紅或者桃紅,梳雙丫髻,整個人圓滾滾胖嘟嘟的,跑起來像是搖晃的小不倒翁,她手裡總是捧著點心,臉上經常沾著點心碎屑,她很愛笑,嘴又甜,從小就會撒嬌……
今日一見,變化太大了。
當初的胖娃娃已經變成高挑秀美的模樣,她也還是愛笑,卻是帶點疏離的客氣的微笑,氣質也沉澱下來,看著既古樸又溫雅,哪怕早先就聽說她如今在百貨公司裡做售貨小姐,鬱安平還是覺得自己能從她身上嗅到藥香。
變了很多,總歸還是鬱家的姑娘。這些年她恐怕吃過許多苦,沒關係,會彌補起來的。
鬱安平親眼看見鬱時清自責十多年,現在人找到了,他覺得全家人應該從那件難過的陳年往事裡走出來。以前是命運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現在一切回到正軌了,以後會好的,會越來越好。
鬱安平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跟鬱夏邁過門檻進去房裡,進去之後,他就看到被吳嬸抱在懷裡的胖娃娃。那胖娃娃看見夏夏就樂嗬,他伸出手要抱,嘴裡還喊著娘。
這時候,鬱安平終於想起他忘了什麼。
他剛才聽人說的。
永福百貨那個鬱小姐是單身帶娃,兒子一歲多,之前生活據說非常困苦。
“夏夏……”
鬱夏剛把小海抱進懷裡,親了親他,就聽到鬱安平叫自己,跟著回過身來:“安平哥想說什麼?”
一句問完,看他還提著皮箱站那兒,鬱夏趕緊招呼他坐,同時請吳嬸沏茶。
鬱安平坐下來,將皮箱放在腳邊,又抬頭去看被堂妹抱在懷裡的胖娃娃:“我跟人打聽你的事,就聽說你有個兒子,他叫什麼名?”
鬱夏在旁邊那張椅子上坐下,讓鬱安平看清楚一些,回說:“隨我姓,單名一個海,福如東海的海。”
“他胖嘟嘟的很像你,你以前也像這樣……”一說到以前,話題又沉重起來,鬱安平停頓了一下,直視著鬱夏問說,“夏夏你當初是跟時清走散了還是被拐子拐走的?後來過的什麼日子?”
“我不知道,以前的事我沒印象,從有記憶就是獨身一人,我那時年歲輕又身無一技之長,找不到能糊口的工作,輾轉流落到百樂門,在百樂門裡唱了幾年。”
這才是地/雷一顆,結結實實把鬱安平給炸懵了,過了好幾秒鐘他才眨了眨眼,鬱夏看到他眼中深藏的疼惜痛楚外加難以置信。看他這樣,鬱夏還笑了:“我什麼都不會,就這張臉能看,聲音也湊合能聽,會走上這條路沒什麼好意外的。當時要麼賣唱要麼賣身做丫鬟,也沒更好的選擇。賣唱呢,至少還能選擇陪不陪酒出不出場,要是賣了身,就得給人做牛做馬,哪怕死在深宅大院裡也沒人知道。”
夜鶯她是向往美好向往自由的,在百樂門也吃過苦頭,都緊咬著牙關撐過來了,困苦的生活沒擊垮她,葬送她的是自以為是的關心和虛假的愛。
她的人生就像是命運的一場捉弄,最早那三年還幸福,越往後越慘,最後隻剩下這個兒子,彆的全失去了。
至親失去了,至愛變味了,生活傾覆了,容貌嗓音儘毀……她親哥天天都在行善事積福報,可福報就沒一次落到她身上。
不知道她是南省妙春堂的小姐時,鬱夏還沒這麼感慨,弄明白她的身世以後,真得由衷說一句:哪怕苦情戲裡比她倒黴的都不多。
鬱安平問鬱夏,她和喬二少是在百樂門裡認識的?喬二少是小海的爸爸嗎?
鬱夏低頭看兒子一眼,小海則看著方才提問的鬱安平,喜滋滋說:“小海有爸爸!”
喜完他扭頭在房裡找喬越,鬱夏捧著他的胖臉兒,笑道:“爸爸出門去了,一會兒回來。”
本來以為兒子會追問一會兒是多久,結果沒有,不僅沒有,他點了點頭一臉認同的樣子。
沒錯,這就對了。
爸爸出門去掙錢,娘留在家裡。
小海看向旁邊臉生的鬱安平,問鬱夏說:“是伯伯嗎?”
鬱夏隨之想起喬越教小海認人,讓他管著喬深叫伯伯的場景,小海滿含期待,一臉萌萌的,他一張嘴喊得喬深四肢僵硬,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哪怕心裡想著這不是小越的親兒子,他也開不了口糾正,最後敗退在父子二人組注視的目光之下,笨拙的回應了這個便宜撿來的侄子。
因為有喬深這個先例,小海看到又一個不認識的也想喊伯伯,鬱夏才耐著性子教他,說剛才那是爸爸的兄長,是伯伯;這個是媽媽的兄長,是舅舅。
鬱安平奇了:“他才多大?聽得懂你說的?”
看小海迷茫的表情就知道他聽不懂,鬱夏伸手摸摸他頭頂的碎發,轉身衝鬱安平解釋說:“不管聽不聽得懂,我多說一點總歸沒錯,小海正是學話的時候。”
提到小海,鬱夏心裡就軟得不行,又說:“這孩子很體貼我,又聰明,很多東西哪怕他聽不懂,你多說幾遍他就記住了。”說著鬱夏就指了指坐在旁邊的鬱安平,問小海說,“寶寶來告訴娘,這是誰?”
“是舅舅。”
短短幾天之內,多了一個爹,一個大伯,一個堂舅,也真難為他了。這個時候,鬱安平心裡的疑惑其實沒減少,反而還有增加,不過他沒急著問,想著二叔盼了這麼多年,時清自責了這麼多年,有什麼話先把妹子哄回家再說!
家裡人肯定也想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回去總歸還得講一遍。要是生活幸福,多講一遍沒啥,艱辛困苦還要她反複去回憶,並且拿出來訴說,這太糟蹋人了。
晚些時候,喬越同他大哥談完回來,在院門口就發覺楊副官不對,他停下來盯著楊副官看,對方還心虛的把目光挪開了。
陪在一旁的喬深問他怎麼回事。
楊副官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難道說傳言中無親無靠的鬱小姐在剛剛已經認親成功,她堂哥找上門來了?這麼說了二少爺還得繼續追問,楊副官回道:“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喬越推開院門進去,聽見有男人在說話,他在腦子裡將鬱夏的關係網飛快過了一遍,覺得最有可能應該是張天翔。是給小作坊選好地方了?要是張天翔總歸是來說合作高級洋裝的事情。
等他邁過門檻進去,才發覺自己想錯了,坐在夏夏右手邊的不是張天翔,是個穿著西裝打著暗紅色斜條紋領帶的男人。因為門邊的光被遮住,那男人順著看過來,是生麵孔,第一次見。
喬越心裡已經有好幾個猜想,最先想到這興許是小海的親爸爸?
這個猜測讓人不太愉快,他又是個簡單直白不怎麼隱藏內心想法的人,臉上自然帶出一些。
鬱安平站起身來打招呼,喬深還點了點頭,喬越看起來就跟蠢狗見到來搶地盤的同類,他釋放出來的氣場很不友善。眼看這笨蛋要犯傻,鬱夏插了句嘴:“阿越我給你介紹,這是我堂哥,鬱安平。”
喬深剛才就感覺這人眼熟,這時想起來了:“你是妙春堂的少爺?”
“承蒙大少記得,我在家中行三,頭年隨父親去帥府做客,見過您一回。”
喬深真沒想到,沒想到鬱夏是南省鬱家的女兒。
這鬱家說權勢沒有權勢,要論財富,也比不上如今這些銀行大亨汽車大亨,他家祖上出過禦醫,宅邸是家族最興旺的時候建起來的,得有兩百年曆史,經過好幾次擴建和翻修,占地廣得很。這一家子世代行醫問藥,救過不少人命,在本省很受敬重,彆說本省,周邊幾省遇上疑難雜症都會特地趕來求醫。加上鬱家上下重修身養性,為人和善,幾乎很少與人結怨,他們平常就是研讀醫書提筆習字,再不然炮製藥材,很少牽連進陰謀或者爭鬥裡麵。最近二十年,鬱家隻出過一件大事,就是丟了個女兒。
比起大哥以及堂兄弟們,鬱二爺膝下單薄,他統共隻得一兒一女,女兒還弄丟了。二太太身子骨弱,那之後以淚洗麵,沒撐過兩年就撒手去了,二房就隻剩鬱二爺和鬱時清父子,孤單得很。
這樁舊事在南省有不少人知道,鬱家為了找人還鬨出過幾次動靜,都不對。
沒想到啊,鬱二爺那個走丟的女兒就是小越的心上人。
真是趕了巧了。
要喬深說來,這也是緣分一場。小越從娘胎裡帶的病根,自出生就體弱,天天得喝藥,他平常喝的藥就是妙春堂鬱大老爺親自配的。結果他胡搞瞎搞看上的可憐孤女竟然還就是鬱家人,鬱家能順藤摸瓜找到鬱夏恐怕還是托小越的福,這回事就印證了一句老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即便如此,喬深心裡還是有個疙瘩,他就不樂意看小越費心費力去疼彆人的兒子,憑什麼呢?
再有就是鬱海今年不滿兩歲,算一算,鬱夏懷她應該在兩年多之前,她兩年多之前還和其他人攪和過,這關係怎麼就那麼混亂呢?
剛才喬深還問喬越他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因為什麼事情認識鬱夏?認識的時候鬱夏是不是一個人?
喬越沒回,反過來告訴喬深說:“你要是自信能查得出你就去查,反正你不查也有人查,大哥我就告訴你一句,夏夏她是我的命根,誰也彆動她。”
這個弟弟犟起來,喬深什麼轍都沒有,他想想鬱夏品貌氣質的確挺好,才勉強說服自己,儘量調整心態。又想著要是鬱夏的存在對小弟有益,那做大哥的可以接受。
但是,喬家上下最難搞的不是他也不是羅金蓮,是喬天鳴。
喬天鳴就是一副軍人做派,硬得下心腸,不太會縱容喬越。要是無關痛癢的事情,他不太會管,可要是他鐵了心想管,羅大帥也勸不住人。
喬深覺得,妙春堂來認親倒是及時,給鬱夏抬了身份,現在還讓人介懷的也就是她那段人生經曆。
四人各自坐下,喬越特地將凳子挪到鬱夏身邊,同她挨在一塊兒。看他們眼神和動作全是默契,喬深心裡舒坦一點,他問鬱安平有什麼安排?是不是準備把鬱夏帶回南省?
鬱安平說:“我希望能儘快帶夏夏回去,家裡人很惦記她,尤其是我二叔,這兩年他身體垮了不少,見著女兒回家沒準能好起來。”
聽了這話,喬深和喬越同時看向鬱夏,想知道她的態度。
鬱夏點點頭。
“我跟安平哥回去看看。”看夜鶯出生在什麼環境,她爸她哥是什麼樣子,通過這雙眼睛鬱夏想讓夜鶯知道,她其實有家人,她家人沒放棄過找她,也沒忘記過她,她可以釋懷了。
鬱夏說的是回去看看,不過鬱安平和喬深都理解成認祖歸宗,就這事,他倆挺齊心的,都很高興。鬱安平就不用說,他走這趟就是想來看看喬二少的心上人是不是夏夏,假如是,得把人接回家。至於喬深,過來就兩個目的,第一為喬越滯留不歸,第二為喬越喜當爹。
照喬越的說法,鬱夏在哪裡,他就陪在哪裡。因為這樣的表態,喬深都準備想法子逼鬱夏搬家,沒等他動手,事情就迎來轉機,這倒是喜聞樂見。
當天就有幾輛軍車駛離榮省,喬家兄弟以及鬱家堂兄妹都在車上,鬱夏租住的小院上了鎖,給她幫忙的吳嬸暫時放假。
這年頭,乘軍車是件稀罕事,鬱夏最近都是坐黃包車出門,乍一搭上軍車,有幾分新鮮。沒等新鮮勁兒過去,車子就排成長隊出了城,出城之後,那一路又顛又簸塵土飛揚。
這種車,多坐一會兒就暈,鬱夏是學醫的,上去之前她做了準備,不至於難以忍受。她擔心小海不習慣,想問問兒子有沒有不舒服,就發覺小豆丁精神頭特彆好,搖晃著他還挺享受,一直扭頭看著車窗外麵,顛得厲害的時候還會驚呼。
鬱夏沒好氣的瞅他一眼,臭小子,真是白擔心他了。
鬱夏的反應全讓喬越看在眼裡,喬越伸手將小海抱過來,又看了一眼自己肩膀的位置,說:“夏夏你靠過來眯一會兒,路上有些顛簸,閉上眼可能舒服些。”
喬越那肩膀並不是特彆寬厚,靠著還有些硌人,鬱夏就是挺安心。她挪了挪,讓自己離喬越近點,伸手抱著他一側胳膊,將頭靠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