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日, 鬱家上下忙得熱火朝天, 他們在泡桂花酒窨桂花茶, 鬱夏跟著看了學了還漬了兩壇糖桂花, 想著回頭給小海做甜羹。
桂花藕、桂花酒釀圓子、桂花杏仁豆腐也是美味, 都可嘗嘗。
鬱二爺過來的時候,鬱夏差不多已經忙完了, 他看婆子抱著細瓷小壇從房裡出來, 一個照麵, 婆子招呼一聲:“二爺來了。”鬱夏剛才歇口氣, 聽到這聲兒又迎了出來。
就看見女兒穿著淡藕色的倒大袖旗袍,玉蘭圖案桂花領邊,這身是過來南省之後鬱二爺給添的,前兩日才剛送到。看她這就穿上身了,還穿得這麼漂亮,鬱二爺歡喜得很。
他讓捧著細瓷壇的婆子忙去, 回頭誇讚邁過門檻站到屋簷底下的閨女漂亮,鬱夏笑得更開一些:“爸進來坐,我給您沏茶。”
鬱二爺跟進房來, 在圓桌邊坐下,扭頭看了一圈沒見著外孫, 便問說:“小海人呢?”
“讓安平哥帶出去了。”鬱安平是外放的個性,家中他最會玩,加上他又是小海第一個認識的舅舅,兩人處得真是挺好。
想到天然萌的小海和故意賣蠢的鬱安平, 他倆湊一起有點好笑。
鬱二爺就不太能笑出來,還說呢:“那小子連個女朋友都沒交,哪會帶孩子?他又是個粗枝大葉的,彆……”
話都到嘴邊了,最終沒說出來,鬱夏聽出他本來想說什麼,心想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將茶碗放到鬱二爺麵前,緩聲說,“當初哥隻不過七歲,我又調皮,這才出了那樣的事,小海比我從前聽話,讓安平哥抱出去恐怕連下地的機會都沒有,丟不了的,爸您彆再想過去的事了,往前看看。”
要說不想不念,不可能的。
早先丟了女兒,他難過;把兒子逼成少年老成的古板模樣,他也難過。現在夏夏回家來了,鬱二爺高興之餘又心疼她吃過那麼多苦。
妻子先一步走了,他至親除了兄長就是這對兒女,以及外孫小海,如何能不掛心?
要徹底擺脫舊事的影響,的確不是一朝一夕,鬱夏將手搭在她爸手背上,無聲安慰他,過了一會兒想起來問:“爸你這會兒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看我這記性,差點把正事給忘了。永福百貨的張天翔今日回南省來了,他遞了拜帖,說明天登門拜訪。閨女你不是同他有什麼合作?我猜想他主要是來找你的。”
因為鬱家是開藥房的關係,同各家各戶都有往來,不過談不上多親。張天翔剛回南省,都還沒休息好立刻送拜帖來,也隻能是來見鬱夏的。
“使人傳個話來就行,爸你這麼忙怎麼還親自過來?”
鬱二爺回說也沒什麼忙的:“你大伯忙,家裡上上下下都得他來統籌。你哥忙,最近兩年上我們妙春堂求醫的半數都為他來……爸閒人一個。”
家裡生意做著,很多藥材還得親手炮製,鬱二爺也忙,他是擠出時間想多陪陪閨女。鬱夏懂他,沒去點破,轉而問起鬱時清的事情,問哥真有那麼厲害?名氣那麼大?又掰起手指頭算了算,夜鶯二十上下,鬱時清還要大三歲半,得有二十四:“爸我問你,我哥他還沒說親?”
“你啊,有那精神頭多想想你同喬越的事,彆為你哥操這個心!”
要鬱二爺說,鬱時清要是想成家,好找得很。他是一門心思撲在妹妹以及學醫製藥上,沒起那心思。
想想兒子和閨女本來也不一樣,多少人家閨女才十五六就急急吼吼把親事定了,兒子要是有能耐,到二十五六也不嫌晚。
思及兒子說,夏夏是個不會享清福的,她每天就陪伴家人那會兒最閒,其他時候不是在枕腕習字就是在畫她的洋裝設計圖,還央說想跟哥哥辨認中藥識背藥性……
“你哥說你忙得像個小陀螺,跟爸說說,忙出點名堂沒有?”
鬱夏就讓她爸等等,起身開鬥櫃取了兩疊紙出來。
一疊是宣紙,是她最近練字的成果,還有七八張設計圖稿,用鉛筆畫的,目前還在修改階段,沒最終定下來。
鬱二爺先看了閨女練的字,說不錯,才練了這麼短的時間已經不錯了,不過要想寫出風骨,還得堅持,要加把勁。
鬱夏看著自己寫出來的傻粗黑臉上就燒得慌,哥是懸腕,提筆成字,個個遒勁有力。她不習慣用毛筆,手腕懸起來就抖,現在還是用的枕腕法,為了讓字不至於軟趴趴,經常會用力過猛,寫出來的就是呆頭鵝,看著就沒什麼靈氣,笨得很。
哥每次過來驗收眼裡都帶笑,他儘量忍著沒笑開,但微微上揚的唇角還是將他出賣了。
都說字如其人,鬱時清看著妹妹那筆字和她本人的確相差老遠。
到底是新手,剛開始練寫得笨重也正常,一個一個規規矩矩的傻粗黑看著挺可愛的。
鬱時清誇她了,鬱二爺也誇她了,可她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填進去,鬱夏將那疊宣紙收起來,將最近畫的設計圖稿遞給她爸:“爸你看看這個,我畫得怎樣?”
鬱夏用鉛筆就順手多了,以前學醫的時候她還畫過解剖圖,上輩子定製禮服也看過設計師拿來的圖稿,她心裡知道該畫到哪種程度,線條看起來雖然稚嫩一些,美感是在的。
這要是讓鬱安平來看,怎麼都該給堂妹鼓掌,鬱二爺是古董眼光,自家住著老式宅院,穿著傳統服裝,平常進出門他也沒特彆去注意太太小姐們的裝束,心思沒往這些地方放過,誇都不知道該怎麼誇,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裙子不錯,褂子也挺好看的。”
說完怕閨女以後就這麼收拾,他趕緊補救:“爸覺得你就像現在這麼穿著最漂亮,最近這些年流行起來的洋貨,有些的確方便,但也不能說是西洋來的就比咱國家的好,做人不能崇洋媚外數典忘祖。”
鬱二爺還想把話題往中西醫上麵扯,讓鬱夏帶過去了:“您都知道我同張天翔有合作,就是這個,我們合作高級洋裝,這個做出來是賣給彆人的,爸你再仔細瞅瞅。”
賣給彆人啊?
那就沒問題。
“爸覺得你畫這個比外頭那些穿上身的都好看,肯定能賣得好,萬一她們眼瞎也沒啥,生意做壞了還有爸給你兜著。”
鬱夏:……
晚些時候,鬱安平玩夠了送小海回來,就發覺堂妹整個人恍恍惚惚,問她怎麼回事,鬱夏就將放在手邊那疊圖稿遞給鬱安平。
“這你畫的?不錯啊!款式比我在百貨商場看到那些還漂亮一些,也新鮮!”
“這收腰收得漂亮!這個禮帽,這個披肩……”鬱安平將圖稿拿遠點,看了看整體,又想象了一下鬱夏這麼打扮的樣子,忍不住就吹了個口哨。
知道他就是吊兒郎當的個性,鬱夏沒放心上,她伸手摸摸小海的肚皮,問餓沒餓,小海搖頭。
小肚皮的確圓滾滾的,鬱夏問他吃了什麼,小海偏頭想了想,想不出,就扭頭去看舅舅。
鬱安平嘴皮子一禿嚕就報出一串兒名來,最後笑眯眯說:“我帶小海出去玩還能餓著他?你早先說同張天翔有個合作,最近一直在搗鼓,就是這個?”
鬱夏點頭。
“我看著很好啊,還不滿意?”
鬱夏轉過頭上下打量鬱安平,看他一身煙灰色西裝,係領帶,穿皮鞋,這樣子的確是趕著潮流的,她就把身子側過來一些,認真問說:“安平哥你真覺得很好嗎?早先我爸過來,看過之後說裙子不錯褂子也挺好,應該挺好賣的,假如萬一要是賣不出去也沒關係,家裡有錢餓不著我……”
這就是一個父親最誠懇的鼓勵和保證。
鬱夏本來挺有信心的,都給他說懵了。
她繪聲繪色學了一遍,鬱安平聽完止不住笑,想由衷的說一句:二叔是真的不懂,他也不容易!
想想自家老爹,看他穿西服翹二郎腿就不順眼,二叔估計也就差不多。
“再有下回直接拿來我給你參謀,我看著行那一準行,不會做我還不會欣賞?”
鬱夏單手摟著小海,另一手不好意思的捏捏耳垂,說:“我就是想聽我爸誇誇我,也讓他知道他閨女其實挺能乾的。”
鬱安平單手托頭,又挑揀著往嘴裡塞了塊桂花糕,接著灌下一口茶,才說:“頭幾年二叔都不太開口,你說三五句他回一句就不錯了。他最近總和人說,說你特彆認真在習字,寫得很好,說你腦袋瓜可聰明,還要跟時清學認藥,說你親手給他燉藥膳,又是噓寒問暖什麼的,特彆貼心……他那些老朋友都笑話,說不苟言笑的鬱二爺就這麼成了個女兒奴。”
還不止是老朋友,經常去妙春堂抓藥的都看出來了,消息不靈通的還在問呢,說鬱家是不是有什麼喜事?
可不是喜事!大喜事!
鬱安平經常在想,能把堂妹找回來真是太好了,不敢相信早先沉靜好似一潭死水的二房還能鮮活起來。
其實夏夏也是穩重的個性,在愛玩的人看來甚至會有點無聊,偏她就是讓家裡煥發出生機。半年之前,二叔那身體狀況睡看了都揪心,找回女兒之後他就好了,什麼都好了,真就印證了一個說法叫憂思成疾。他身上沒病,全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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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一天,張天翔果然登了鬱家宅門,他去的時候鬱二爺人在府中,鬱二爺坐下陪他聊了幾句,同時命人去給閨女傳話,說張家四少來了。
鬱夏剛才陪小海玩了一會兒,聽說張天翔到了,就把兒子放在小床上,摸摸他臉蛋說:“小海閉上眼睡覺覺,媽媽出去一會兒。”
小海就用小胖手指了指臉蛋:“娘親親,親親再睡。”
鬱夏又俯身親了親他,小海偷著樂了一會兒,就乖乖閉上眼。將小被子給他搭上,又叮囑房裡伺候的丫鬟,讓她彆吵著小海,也彆留他一個,有事要走開也得留個人看著。
安排好之後,鬱夏才拿上草圖出去,她到外麵會客廳的時候,張天翔已經喝了半盞茶,也同鬱二爺聊了不少。
聽見有丫鬟在叫小姐,張天翔抬眼一看,來的就是鬱夏。
分開還沒多少時日,再見麵她變了不少,興許也有環境影響,她氣質沉澱下來,通身溫潤,就是古宅深巷裡走出來穿著繡鞋襖裙的小姐。
這身打扮朝鬱家人靠攏了很多,一臉妝還是漂亮,她逆光而來,一開始看不清楚,走近之後十分動人。
張天翔起身寒暄,鬱夏沒急著將圖稿遞過去,她請張天翔坐下,跟著同鬱二爺打了個招呼,順著坐下。
“爸你跟四少爺說什麼呢?”
“就問問你在榮省的事。”
鬱夏看似不經意瞥了張天翔一眼:“四少爺怎麼說的?”
“說你本事大,替永福拉了不少生意。”
她就揚唇笑了:“當時領著永福的工錢,是該為東家排憂解難,也多虧四少爺好心給我一個機會,自從過去上班,我就時來運轉了。”
張天翔哪受得起?
“鬱小姐說反了,得利的是我們百貨公司。”
互相吹捧了兩句,鬱夏伸手將圖稿遞過去:“這幾天我隨手畫了幾張,大體就是這種感覺,你看能不能做?”
張天翔過來之前沒想到今天能見到圖稿,他頓了一下,才伸手去接。最上麵那張是白頁,揭開之後,這套冬日洋裝就展露真顏。
鬱家是開中藥鋪的,他們見著圖稿就隻知道好不好看,張天翔則不同,作為百貨公司的少東家,他經手的西服洋裝太多了,他足夠了解行情,也明白市場對高級洋裝的饑渴,看到這套圖稿難免兩眼放光。
認識也不是一兩天了,他對鬱夏的時尚品味完全肯定,正是因此,從談下合作那天,張天翔就在期待。
今天拿到的這個設計圖稿比他預想中還要出色。
美就不用說了,她在西方流行風格上做了延伸,不是直接將爛大街的元素拚到一起,這圖稿上有很多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
不僅足夠美麗,也足夠彆致,還有一點,它看起來絕不便宜,隻差沒明晃晃的值錢和上檔次寫在紙上。
這些都是能哄得有錢人家太太小姐們買賬的要素。張天翔可以打包票說,隻要材料沒問題手藝跟得上最大程度還原圖稿上的設計……他們一定賺錢,並且是大賺。
在追求美的道路上,太太小姐們一貫舍得,她們的錢是最好騙的。
張天翔衝鬱夏豎了個大拇指。
“很棒,可以預見到我們要發財了。”
鬱家可以說是藥材商,但他們並不是純粹追逐利益的商人,遇上張天翔這麼真誠坦率明晃晃把利潤擺在嘴上說的,還挺不習慣。
不過他是在誇獎鬱夏,雖然銅臭味重了一點,鬱二爺聽著還是挺舒心的。
不是能賺錢,是要發了。
這就說明閨女畫的那些是真好,鬱二爺臉色更好看些,張天翔還說呢,既然圖稿都到位了,他也得加快腳步,回去就準備著手製作,又問鬱夏是不是不準備回榮省了?這樣的話不如把合作搬到南省來?
鬱夏想了想,回他:“這個圖稿我還沒最終確定,隻是個草圖而已,哪怕確定了,製作中途可能會遇到一些問題,我們還需要商量討論甚至做一些臨時修改,能搬過來當然是最好,不過有一點,我文書是跟你簽的,彆到時候你們張家另推一個負責人出來。”
為彆人做嫁衣那當然不可能。
張天翔積累了不少籌碼,準備回去同他爸談談,最好能把榮省的生意交給其他兄弟,自己殺回大本營來。
他拿著圖稿回味了一遍,想到這輕輕薄薄幾頁紙能給他換回一箱一箱的銀元,那滋味彆提多美了。
看夠了以後,他想起來問:“這陣子榮省出了件大事你聽說沒有?”
鬱夏搖頭說不知情,張天翔就把錢家生意日漸衰敗,蔣家不滿意準備毀親,錢雪孤注一擲同蔣仲澤滾到一起,結果蔣家還是不認,準親家翻臉這個事說給鬱夏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