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92章 病梅(2 / 2)

張玉映為之一默,繼而笑著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

侍女們默不作聲地送了酒來,喬翎拎著酒壺替張玉映斟了,又轉而給自己倒。

張玉映沒說話,她也不言語,二人相對坐著,將一壺酒喝完,幾碟菜吃的七七八八,酒足飯飽之後四目相對,忽的齊齊笑了起來。

喬翎揉了揉臉,打起精神來,叫人把正院的侍從們都叫過來,又令管事去取仆婢名冊。

趁著人還沒到,她問徐媽媽:“您是怎麼打算的呢?繼續留在越國公府,還是出去跟孩子一起生活?”

她知道,徐媽媽是有自己的兒女的。

徐媽媽顯然早就考慮過這事兒,聞言不假思索道:“您在府上多久,我就在這兒陪伴您多久——隻要太太不嫌棄,也就是了。”

喬翎不由得道:“我怎麼會嫌棄您呢。”

繼而卻也說:“隻是徐媽媽,您先是照顧羅氏夫人,後來又照顧薑邁,儘心儘力,也夠辛苦啦,很應該出去頤養天年才是。”

“人是不能閒下來的,”徐媽媽神情感傷,輕輕搖頭:“東西長久不用,就容易壞,人也是如此。”

“國公最牽掛的是您,就算是為了周全他的心意,我也得在這兒站著,好歹等您離開這兒之後,我再離開。”

她也如實說:“我還不是很老呢,在府上也沒什麼需要我賣力氣的活計,出去頤養天年,守著兒子過活,未必就比在這兒舒服。”

一來,要考慮是不是跟兒媳婦相處得來。

二則,說的冷酷一些,對兒女來說,在家頤養天年的母親,未必比得過越國公身邊最有臉麵的管事。

喬翎聽得頷首,也不強求:“承蒙您不棄,願意留在我身邊。”

等侍從們都過來之後,她也是一樣的問法:“你們都有什麼打算呢?”

國公的遺囑,正院這邊的侍從都有所耳聞,這幾天多少也都跟家裡人商議過了。

有打算全家一起離開的,這些年攢了一些積蓄,打算出去做個小生意糊口。

有想繼續留下來的,正院這邊侍奉的多半世代都是薑氏的家生子,覺得背靠大樹好乘涼,貿然離開,未必就是好事。

左右也已經被放籍了不是?

喬翎都隨他們去。

侍女們倒是沒人離開,僅有一個麵色遲疑的,還被同伴們拉到了喬翎麵前來。

“娘子,可不能叫翡翠走呀!她阿耶打算把她許給一個有錢的老鰥夫換錢花呢!”

能在正院這邊侍奉的侍女,容貌都生得不錯,且又是公府出身,出去結親還是很有市場的。

喬翎沒有替翡翠做決定,和氣地問她:“你自己想離開嗎?”

翡翠含淚搖頭。

徐媽媽在旁瞧著,暗歎口氣:“既如此,太太還是彆把翡翠放籍了,仍舊叫留在府裡侍奉吧。”

對於某些仆從來說,保有奴籍其實是一件好事,貿然地脫離了越國公府,反而會惹來災禍。

就當下的社會環境來說,有一個好說話的貴人做主人,其實要強過在民間做尋常百姓。

翡翠的爹娘敢賣自己的女兒,但一定不敢賣越國公府的奴婢。

就算想賣,怕也沒人敢買。

同時,徐媽媽私底下也告誡喬翎:“人心易變,國公顧惜這些人侍奉過他,想要給他們施恩,這是好事,隻是身契這東西,本身也是對主家私隱的一重保護,現下他們成了自由身,有些事情上,太太就須得有所防備了。”

喬翎點頭應了,想了想,又一樁樁交待給她:“過幾天包家表妹辦慶功宴,禮物要加倍準備,以後包府和舅舅那邊有什麼事項,您也多提點一些。”

她有些感懷:“不出意外的話,以後姨母不會再過來了。”

小羅氏看似溫和,實則骨子裡也是個很清傲的人,怕叫薑邁失了顏麵,從前幾乎從來不肯借越國公府的光。

現下外甥辭世,兩家之間的維係斷掉,她以後決計不會再登門了。

徐媽媽應了聲:“是。”

這時候外邊侍女來報:“太太,吏部的司封郎中使人遞了帖子,後天要來府上拜會您,還有……”

喬翎既要代行越國公職權,與吏部的司封郎中打交道,自然是理所應當之事。

她並不奇怪,隻覺得這會兒那侍女的躑躅古怪:“還有什麼?”

侍女猶豫著告訴她:“廣德侯府毛三太太的兒媳婦,那位胡太太在外邊求見您。”

徐媽媽聽了都有些詫異:“她怎麼還來求見您啊?”

先前大公主的壽辰當日,胡氏跟喬翎生了一場齟齬,因而觸怒了大駙馬,婆媳倆一起被送出了宮,那之後胡氏數次登門致歉,喬翎都沒有見,漸漸地,她也就不再來了。

怎麼這時候又上門了?

徐媽媽有些不解,但還是說:“那位不太像是個糊塗種子。”

喬翎也這樣想:“她有說什麼嗎?”

侍女說:“胡太太是自己一個人來的,戴著帷帽,看起來好像不想惹人注目,她說有要事要求見太太。”

喬翎想了想,終於道:“叫她進來吧。”

……

多日不見,胡氏清減了許多,隻是她人生得美貌,瘦削下去,倒更有弱柳扶風之感。

進門之後,她神情頗懇切地行了一禮:“多謝喬太太不計前嫌,願意見我。”

喬翎道了聲“胡太太客氣”,轉而開門見山道:“您此番登門,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胡氏了解她的秉性,並不胡編亂造,也不拖遝,當下開門見山道:“我想求您庇護我——二公主使人去傳訊,願意保舉我入仕,隻是前提卻是,要我做她手裡的刀子,與喬太太作對。”

喬翎怔了一下,這才會意過來:“她還怪賤的呢。”

隻是同時也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胡氏麵露央求之色:“喬太太,我實在不願去做那種事,可二公主的秉性……”

轉而看向喬翎身旁的張玉映,她又吐露了另一個消息:“喬太太是否知曉,魯王要娶妃了?”

喬翎果然訝異,再去品味胡氏方才看向玉映的那一瞥,心頭不由得咯噔一下:“難道說……”

胡氏很肯定地點點頭:“德慶侯的孫女周七娘子,就要做魯王妃了!”

喬翎臉色頓變!

張玉映眉頭蹙起,思忖幾瞬之後,驚訝之餘,倒也覺得理所應當了。

喬翎明白過來,摸著下頜,若有所思:“看起來,他這是故意要叫我不痛快了。”

先前周七娘子使人將玉映擄走,事後喬翎沒有去報複她,隻是依照玉映的安排,去京兆府報了官。

彼時玉映還是奴籍,周七娘子使人擄走她,律令上並不算是什麼大罪,頂多就是罰款,但經此一事,她苦心經營多年的名聲怕就毀於一旦了。

可是魯王不在乎。

他本就聲名狼藉,還怕娶一個名聲不好的王妃?

再壞還能比他壞嗎?

周七娘子是侯府嫡女,又是第三美人,不去計較名聲的話,配他其實也足夠了。

且這能最大程度的叫仇人不快,甚至於日後喬翎同張玉映見到周七娘子這位王妃,還要見禮呢,這不好嗎?!

喬翎嘴裡邊輕輕“哈”了一聲,朝胡氏道了聲謝:“若不是胡太太來說,我還不知道此事呢。”

胡氏道:“我也是從二公主處得知的這個消息,她與魯王的關係未必有多親近,但是在針對喬太太的時候,卻能夠同仇敵愾。”

說著,她語氣愈發低柔,神情誠摯:“喬太太,您馬上就要入朝為官了,依照越國公的爵位,您的職權一定不會低的,您需要一個幫手,我也需要一個背景,我們為什麼不能摒棄掉先前的小小不快,聯手行事呢?”

“您儘可以相信,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喬翎笑了笑,繼而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啦,隻是實在不必了。”

胡氏沒想到她會拒絕,微微一怔,繼而道:“雖然二公主和魯王的確強橫,但您可不像是會畏懼他們的人啊。”

喬翎說:“我並不怕他們。”

胡氏嘴唇微張,了然之餘,難免稍覺惋惜:“您並不懼怕他們,那就是純粹的不想與我聯手共事了?”

她溫和解釋:“我並不會向您索取超過律令界限的東西,我隻需要您的一點小小庇護,我能為您做很多事……”

喬翎仍舊搖頭:“胡太太,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

胡氏因而緘默起來。

幾瞬之後,她悵然道:“您是在介意之前的事情嗎?我可以同您謝罪的……”

喬翎注視著她,說:“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呢?”

胡氏微笑道:“可是您因為過去的事情,質疑我,不願意接納我,這是我們之間的症結,怎麼能不提呢?”

看喬翎沒有要言語的意思,她稍顯落寞,輕歎口氣:“我知道,您覺得我是個愛鑽營的小人,隻是像我這樣出身微賤、又沒有母家倚仗的人,再不鑽營一些,要怎麼活下去?”

“難道我出身微賤,就要理所應當的認命,做最底層的墊腳石,溫馴地叫全天下的人都從我頭頂上踩過去?”

“我不可以希望自己過得好,不可以往上爬嗎?”

“違背法令的人,自然有法令去懲處他們,可是懲處已經結束,再繼續揪著已經被懲處的人,質疑他的過往,是不是也是不公正的行徑呢?”

“沒有人願意接納犯過錯誤的人,在某種層次上,是不是也會迫使他再去犯錯,重蹈覆轍,繼而對周圍的人造成更大的傷害?”

說到最後,胡氏不由得哽咽著道:“喬太太,你不要把我當成很壞很壞的那種人。我現下沒有那麼多的心思,我隻想活下去!”

“我跟你不一樣,你不懼怕二公主,你有無數種手段可以應對她,你自信不會輸,但我不行。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奪走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性命。”

“我是犯過錯,觸怒過您,可那份冒失,難道居然要用我的性命來彌補嗎?”

“我不想被二公主唆使著去害人,求您,求您一定要幫幫我!”

喬翎稍顯歉然地看著她:“實在是對不住,我可能不是胡太太需要的人。”

胡氏淚眼朦朧,難以置信:“我將話說到這種地步,您都不能夠鬆口嗎?可是據我所知——”

她含淚道:“當初您跟故去的承恩公鬥氣,鄭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利用了這一點,誘導您入局,事後您同世子夫人不也照舊往來?”

“難道因為世子夫人出身侯府,原本尊貴,就可以得到原諒,而我出身微賤,就要被永久地打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嗎?”

胡氏哽咽著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您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張玉映在旁,不由得道:“胡太太,您大可不必把自己說的這麼可憐,我們娘子可沒有把你打入地獄,她隻是純粹的不理你罷了,怎麼,這也有罪嗎?”

“因為二公主很可能要收拾你,所以我們娘子就一定得摒棄前嫌救你?這又是什麼道理?”

胡氏並不做聲,隻是眼淚漣漣地看著能做主的那個人。

“啊,好麻煩。”

喬翎抬手撓了撓頭,思忖幾瞬,神情終於認真起來:“胡太太。”

她說:“我把自己的心裡話告訴你——說真的,我有點怕你。”

胡氏著實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她不由得因此麵露茫然:“什麼?”

喬翎很肯定地注視著她,說:“你沒有聽錯,我說,我有點怕你。”

胡氏叫這答案驚住,一時間,竟覺手足無措:“這,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喬翎從懷裡取出一塊手帕,遞給她:“因為易地而處,我一定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情。”

她如實道:“我這個人,脾氣既壞,又有點臭清高,叫我去跟曾經逼迫我下跪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哭泣,求饒,唾麵自乾,打死我我也做不到。”

“可你能心平氣和地做到,且並不覺得有什麼心理負擔,我覺得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不是在陰陽怪氣,而是真的很欽佩你。”

“我見過的聰明人裡,你是其中的翹楚。因為你很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從來不以自己的私人情緒為導向,而是純粹的以利益為導向,這一點我也做不到。”

胡氏臉上神情微變,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她垂下眼瞼,默不作聲地用手帕揩了揩臉上的淚痕。

喬翎看著她,繼續道:“二公主被我打了一巴掌,深以為恨,魯王被我削了麵子,深以為恨——實際上我跟他們並沒有什麼利益衝突的,可是因為丟了麵子,所以他們近乎不擇手段的要針對我,叫我難受……”

“你在我這兒丟的顏麵並不比他們少,甚至於因為地位的差異,這種顏麵的丟失對你造成的傷害遠比他們大,可你並不恨我,至少沒有表露出來恨我。”

“因為我跟你的利益並不存在衝突,所以你可以冷靜地做出不與我為敵的選擇,甚至於你很願意跟我合作,在心性這一點上,你簡直比皇家那兩個蠢貨強千萬倍不止!”

胡氏因她這一席話,而輕柔地歎了口氣:“既然您覺得我也有些可取之處,又為什麼一定不肯接納我?我可以為您做很多事的,您是否相信這一點呢?”

“我相信,但是我不敢用你。”

喬翎坦率地告訴她:“你一直都走得很順,隻是缺了一點小小的運氣和對我的了解。”

“那日在宮裡,你沒想到我回去的那麼快,更沒想到,我耳朵那麼靈敏,居然聽到了你壓低聲音說的那句話,是不是?如若我是個尋常人,我其實根本沒可能察覺到那天究竟發生了些什麼的。”

胡氏由衷地“唉”了一聲,神情愁悶:“我有時候真的很怨恨上天——我的運氣永遠都很糟糕!”

“隻是喬太太,我為那一句話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多嗎?”

喬翎卻說:“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點。”

胡氏露出一點疑惑來:“願聞其詳?”

喬翎說:“彆管你那時候是不是裝的,我因為你的一時不便,願意伸手相助,這總歸是善意,是不是?”

胡氏道:“不錯。”

喬翎繼續說:“可是你反手就把我賣給彆人了——當然,那時候你以為我並不會知道你賣了我——在你以為我不會知道這事兒的前提下,你毫不猶豫地賣了我,是不是?”

胡氏道:“是。”

喬翎說:“當初小苗夫人的確利用了我,我的確也覺得生氣,但終究還是能夠理解的,她是為了救自己的姐姐脫離火海,雖然也有私心,但是並不算十分過分。”

胡氏“哦”了一聲,很快又微笑著問:“那我呢?”

喬翎默然幾瞬,才道:“我覺得,一個能麵不改色地賣掉對自己心懷善念之人的人,我是不敢與她來往的,尤其她心性之頑強遠超常人,又極為聰明。我很怕哪天栽了,都不知道是在哪兒栽的。”

胡氏好像聽到了什麼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樣,掩口笑了起來:“喬太太,您把我想象的太可怕啦!”

她如同一朵浸水的牡丹花苞一樣,迅速舒展開來,神情與形容變得坦蕩從容,再不像先前一樣拘謹了。

喬翎瞧著她,也笑了:“我隻怕自己想象的還不夠可怕。”

胡氏笑完之後,神色卻悵然起來:“原以為能夠得到喬太太的庇護,看這架勢,怕是不成了。”

她說:“其實,我們是很願意跟喬太太交朋友的。”

喬翎微露疑惑之色:“我們?”

胡氏遂從懷中取出了一份拜帖,臉上含笑,雙手呈上。

喬翎接到手裡,打眼一瞧,便見其上用遒勁有力的筆法書就了四個黑字。

病梅敬上!

她眉頭一動,若有所悟:“你要離開了嗎?”

胡氏柔聲道:“除非喬太太願意叫我留下。”

喬翎但笑不語。

胡氏心下暗歎口氣,再朝她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喬翎叫住她:“等等。”

胡氏回頭,彬彬有禮道:“喬太太還有何指教?”

喬翎屈指在那份拜帖上彈了一下,問:“你叫什麼名字?我想,你應該並不姓胡。”

胡氏莞爾一笑,眉眼曼麗:“喬太太,我叫儷娘。趙儷娘。”,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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