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度的劉家吃席盛會就要開始了——因為他們家又死人了嘛!
上回是買一贈一, 老承恩公死了,附贈一個劉七郎,這回來的更加實惠, 買一贈二,一次性死了三個。
弘文館那邊, 早早地就有人通過薑裕,去打探葬愛老祖的動向。
“這回承恩侯府的喪事, 喬太太會去致奠嗎?”
薑裕仍舊搖頭:“不去。”
又有人問:“你們家誰都不去?”
薑裕給出了肯定的答案:“誰都不去。”
有人領頭,承恩侯府賓客寥落,便也就是預想之中的事情了。
隻是刀劍都分兩麵,更何況是人呢。
也難免有人議論:“先前老承恩公那回,還算是為著韓相公,這回又算是為了什麼?俗話說死者為大,接連兩回掃人家的喪事, 未免就有些過了吧?”
正巧趕上靖海侯府已故太夫人的忌日,侯府裡聚集了不少親眷故舊,席間難免要議論起此事來。
夏侯夫人就說:“這回要是再有人故意不去, 這可就是要標新立異,上趕著博出頭了!”
轉而又跟在席的劉四郎道:“彆的人不管,我們家是一定要去的, 隻是門第微薄,四郎不要嫌棄就是了。”
劉四郎之妻太叔氏是靖海侯之女,今次是嫡親祖母的忌日, 劉四郎作為侯府的孫女婿, 即便家裡的喪事兒千頭萬縷,也沒理由不來的。
而夏侯夫人是皇長子的舅母,這回出頭, 也是存了幾分試探的意思。
試探誰?
當然是越國公夫人!
皇長子日前得了消息,朱皇後當年誕下的那個孩子,其實並不是一個死胎——他忖度著,那個孩子很可能就是越國公夫人!
如果這是真的,那可就是嫡出的皇嗣,彆管是他,還是大公主,都得靠邊站了!
這可不是外邊流傳的當今與韓少遊生女這樣的桃色緋聞,這是相當要緊的政治問題!
如果越國公夫人真的是嫡出的皇女,那她實際上就擁有著超越其餘皇嗣的地位,是排名第一的皇位繼承人!
皇長子不敢去父親麵前問,也沒法問,他隻能鼓動手下的人小心翼翼的伸出腳去試探一下,再試探一下……
這才有了今日夏侯夫人的出頭。
這話落了地,那邊廂,劉四郎聽後隻是微笑:“哪有拒絕客人登門的道理?夫人若肯蒞臨,我們自然是歡迎的。”
夏侯夫人自覺得計,不免環視周遭,等待附和,然而四下裡雖也有人交頭接耳,彼此低語,卻沒人主動冒頭,接她話茬兒。
她暗暗皺眉,心想,難道是因為我的分量不夠?
她有些氣不過,卻也不得不去搜尋一個強有力的人物替自己站台,左顧右盼之後,終於意味深長的選定了目標出來。
“定國公夫人!”
夏侯夫人笑吟吟道:“您說,我說的有道理沒有?”
眾人聽得驚愕,著實沒想到夏侯夫人居然會主動去尋定國公夫人的話茬!
因為夏侯夫人是大皇子的舅母,宮裡德妃娘娘的弟妹,而眾所周知——德妃的父親之所以亡故,就是因為女兒的過錯,而被朱皇後下令跪在宮門前誦讀《禮記》整整五個時辰,最後大失顏麵,一病不起!
而定國公夫人,可是朱皇後的母親啊!
兩家實際上是有仇的!
靖海侯夫人皺起眉來。
今天是府上太夫人的忌日,夏侯夫人卻在這時候專程點越國公夫人的鬼火,繼而又煽動起了定國公夫人,這事實在叫她不快!
隻是定國公夫人那邊……
靖海侯夫人知曉前者的脾氣,不免有些頭疼,覷一眼夏侯夫人,又有點微妙的幸災樂禍。
定國公夫人神色平靜的聽夏侯夫人將話說完,那張風華絕代的臉上並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她隻是輕輕抬手,示意身後婢女將酒壺遞給她。
婢女從令而行。
繼而定國公夫人看向劉四郎,徐徐道:“我這個人不喜歡說那些虛偽的話,今日夏侯夫人既然問了,我也不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跟越國公夫人沒有什麼來往,但是跟她一樣看不起府上的做派,今次的喪儀,我也不會去。不是沒有時間,就是不想去。”
劉四郎臉上火辣辣的,難堪極了,可也不得不應了聲:“……是。”
他在心裡把夏侯夫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王八蛋,你要生事,倒是叫我丟人現眼!
定國公夫人根本不在意他的窘迫,自顧自站起身來,素手提著那隻酒壺,往夏侯夫人麵前去:“你知道府上太夫人是我的姑母吧?”
夏侯夫人微覺悚然,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是。”
定國公夫人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又問:“你知道今日是我姑母的忌日吧?”
夏侯夫人不得不低頭致歉:“我有些喝多了,夫人見諒,我……”
後邊的話她都沒說出來,因為定國公夫人高抬起手,沿著壺口,從容將酒倒在了夏侯夫人頭頂上。
靖海侯夫人:“……”
坐上其餘賓客:“……”
夏侯夫人呆在當場,回神之後,便要起身:“你!”
定國公夫人單手按住了她的肩頭,極秀氣漂亮的一隻手,卻如同鐵鉗一般,叫人分毫動彈不得。
生生鉗製著夏侯夫人,直到那一壺酒被澆完。
夏侯夫人極力掙紮,卻也無濟於事,酒水浸濕了發髻,繼而順著額頭和後腦源源不斷的流下,濡濕了身上衣裳。
她滿臉通紅,既羞且氣。
滿坐寂然。
僅次於昔日越國公夫人當眾砸瓜的一幕……
夏侯夫人近乎悲憤的想:他媽的,試探的結果出來了!
越國公夫人的確挺像是定國公府的外孫女!
一壺酒倒完,定國公夫人重又回席,旁若無人的將酒壺遞還到那婢女手中,繼而舉杯示意另一個提壺婢女滿斟。
她仰頭一飲而儘,向靖海侯夫人道:“我的過失,擾了府上的宴席。”
靖海侯夫人舉杯回敬:“姐姐也是禮尚往來,我都明白。”
夏侯夫人尤且坐在原地,頭頂濕淋淋的,酒水還順著衣擺往旁邊淌,坐在她旁邊的兩位賓客露出了想躲一躲,但是又不太好意思的神情來。
靖海侯夫人遂道:“夏侯夫人,您還是回府去換身衣裳吧,繼續留在這裡,怕也是自取其辱,您覺得呢?”
已經是相當不客氣的話了。
夏侯夫人又氣又急:“你!”
靖海侯夫人見她不識抬舉,便冷下臉來,語氣生硬:“難道夫人無力行走,需要我找個侍從來幫您出去嗎?!”
滿座賓客瞧著,竟也無人敢出來打圓場,連同夏侯家那位嫁入太叔家的族女都不敢作聲。
再繼續強留,隻會蒙受更大的屈辱,夏侯夫人手掌在袖子裡邊蜷縮成拳,不得不起身離席,強撐著道:“既如此,我便先行告辭了……”
靖海侯夫人沒有做聲。
這寂靜裡難堪的意味便更重了。
夏侯夫人狼狽離去。
因著這一場風波,來客們多少被掃了興致,倒是定國公夫人離去之前,同靖海侯夫人說了一句:“不必忌憚皇長子。”
靖海侯夫人若有所思:“姐姐,你這話……”
定國公夫人朝她微微一笑,風華絕世,點一下頭,並不再說彆的,從容離去。
等前廳那邊宴席結束,靖海侯過來,靖海侯夫人同丈夫說起今日這事兒來:“朱姐姐好像很篤定皇長子坐不上那個位置呢。”
靖海侯為之一怔,轉而道:“誰知道皇室同定國公府有過什麼約定呢。”
作為高皇帝功臣之一的靖海侯府,靖海侯是很清楚的,朱皇後之前,定國公府從來沒有跟皇室聯姻過,數十年前定國公府的女兒朱皇後入主中宮,或許本身就是皇室同定國公府的一場交易。
至於交易的內容是什麼,乃至於雙方從這場交易當中獲得了什麼,便都不得而知了。
靖海侯夫人思忖許久,終於道:“尋個空隙,我回去跟我娘說說話。”
她的母親唐紅是天後執政時的宰相,一度權傾朝野,當年又久在宮廷,有些事情外人不得而知,她總該知曉一些端倪的。
靖海侯為之頷首:“好。”
……
宮裡邊德妃知道今日之事,實在生了一場大氣。
“當初朱氏那樣羞辱我阿耶,以至於他老人家鬱鬱而終,今日朱氏的母親又來羞辱夏侯氏的宗婦,朱家真是欺人太甚!”
她幾乎馬上就要使人去傳召定國公夫人入宮,來問個究竟。
身邊女官見狀,也是頭疼:“娘娘,這事兒可不好鬨大的啊。”
德妃想鬨,定國公夫人難道會忍氣吞聲,由著她鬨?
反正兩家早就是死仇了,一旦德妃越界,公然傳召四柱之一的定國公之妻入宮,依照定國公夫人的脾氣,也是一定不會退縮,同樣要把事情鬨大的。
一位是皇長子的生母、四妃之一,另一位是元後的生母、皇朝四柱府上的主母,鬨將起來,非得叫聖上亦或者太後娘娘當中的一個出麵來裁決不可!
到那時候,吃虧的隻會是德妃,絕不會是定國公夫人。
女官心說——你也不占理啊,不罵你罵誰?
德妃心裡邊未必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實在覺得憋屈。
朱氏的確是元後,可她已經死了啊!
都死了那麼多年了!
先前德妃還能自我寬慰,雖然她是皇後,她出身好,容貌美麗,才學出眾,看似得到了世人歆羨的一切,可紅顏薄命,她早早就死了!
我比她活得長,我有兒子,我的兒子是長子——我的好日子還在後邊!
可是現下知道那死了的人都不安生,居然還有可能留下了一個孩子——太膈應了,真的太膈應了!
人都死了,還要來膈應我!
德妃心裡邊慪的要死,偏又無法發作出來,隻能在自己宮裡憋屈到內傷。
宮外的熱鬨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進宮裡,貴妃樂得給她添點堵,略微吹了吹風,夏侯夫人在靖海侯府大失顏麵的事情,就如同野草似的,在宮闈之內勃勃生長起來。
風聲傳到德妃耳朵裡,難免再生一場氣,翻過夜來,人就病倒了。
皇長子知道,心裡邊也頗惱火——定國公夫人也太不給麵子了!
他進宮去給皇太後請安,打算敲一敲邊鼓。
皇太後見都沒見他,隻使人出去傳話,叫女官將她的意思原封不動的轉述給這個孫兒:“安生一點,不要丟人現眼!”
天後當年叱吒風雲的時候,你都不知道在哪兒呢,也就是這些年修身養性,平和下來,如若不然,敢拿我當幌子挑事,分分鐘收拾爛你!
皇長子:“……”
皇長子瑟縮著出了宮,再不敢提這事兒了。
……
越國公府。
喬翎聽梁氏夫人說起夏侯夫人這事兒,自己還覺得生氣呢:“我去不去承恩侯府,關彆人什麼事,要他們鹹吃蘿卜淡操心?管好自己就行了!”
梁氏夫人則說:“我們家不去,定國公府不去,勳貴人家裡,去的估計也不會多。”
又念叨起來:“不知道三省那邊會不會有人過去。”
這回承恩侯府的喪事,是休沐日辦的,可不是值班兩個字就能推脫的。
那邊三省的宰相們也悄悄在說這事兒。
俞安世問同在中書省的盧夢卿:“你去不去?”
盧夢卿勃然變色:“劉家也配叫我過去?!”
又說:“我約了我大姐和少遊,叫他們兩家去我家吃餅!不隻是吃餅,我還要找人放鞭炮,到我們家門口去舞獅子!”
俞安世:“……”
俞安世默然幾瞬之後,狀似不在意的說:“真好,其實我也喜歡吃餅……”
盧夢卿看不下去了:“你不想去就不去啊!為什麼非得有事才不能去?就不能大大方方的說——我就是不想去嗎?”
俞安世委實有點禁受不住同僚乃至於越國公夫人這種近乎狂徒的行事作風,當下扶額道:“好歹含蓄一點不是……”
“為什麼要含蓄,為什麼要給承恩侯府留臉麵?”
盧夢卿覺得很奇怪:“他們家欺男霸女的時候不要臉,為非作歹的時候不要臉,視司法於無物,橫行霸道,這會兒自己家死了人了,倒是知道要臉了?!”
“怎麼著,那麼多苦主的命不重要,但是承恩侯府的臉卻很重要?”
他說:“你沒必要因此覺得心有負擔,這都是他們應得的——從前他們缺了大德,所以現在就要還債,他們就被被人看不起,就該門庭冷落,他們活該!”
盧夢卿由衷的道:“做人彆活得這麼累,你們就是看不開,像我大姐那樣多好——叫彆人生氣,總比自己憋屈來的痛快,人東想西想很容易早死的,多劃不來!”
俞安世:“……”
俞安世想了想,心說:倒也是!
何必為了劉家叫自己憋屈呢!
人一旦看開了,就是一通百通了。
當天晚上回到家裡,坐在書房的椅子上,俞相公百感交集,提筆歇下了今日小記——承恩侯府喪事在即,同僚盧夢卿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中書省的兩位宰相定了調子不去,唐無機和柳直那邊倒是沒有什麼消息傳來,盧夢卿也不在意,自顧自籌備自家之事,預備著迎接來客。
喬翎說盧夢卿約她去吃餅,其實也不真是純粹的為了吃餅,其中還摻雜了一點送行的意味。
吏部的委派已經下達,赴任的告身也已經準備妥當,月底之前,韓少遊就要南下赴任了。
這一彆,卻不知再見會是何年。
真正是聚一次,少一次。
等到了約定的日子,喬翎叫張玉映往庫裡去尋一壇好酒來,覷了眼時間,果斷的出發了。
真要說起各家來往,一壇酒顯然過於簡薄了些,隻是薑邁作為被攜帶的家屬,從頭到尾都沒有發表意見,全程聽之任之了。
按理說,這會兒該是出去散步的時候,是以金子一見喬翎往外走,就趕忙叼起狗繩追了上去。
喬翎摸了摸它的頭,叫它回去。
金子愣住了,原本搖的起勁的尾巴也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