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退而求其次,去找薑邁,仰起頭,叫他撓一撓自己的脖子。
薑邁伸手出去,為難的撓了撓它的脖子。
喬翎忍不住了,“哎”一聲後,牽住了金子:“那你也去!”
張玉映不動聲色的瞥了薑邁一眼,見他不勸,自己也沒勸。
夫妻二人帶一隻狗,乘著馬車,來到了盧夢卿府上,喬翎下去瞧了一眼,不由得被驚住了。
她先前去過韓少遊府上一次,知道他雖然曾經身居高位,生活卻極為簡樸,據說從前有過幾個仆人,隻是被議罪之後也都給遣散了。
原以為盧夢卿作為他的至交好友也該如此才是,不曾想盧府卻是青瑣綺疏、高甍崔嵬,一派富貴榮華之態。
喬翎有些吃驚,小聲道:“二弟原來這麼有錢嗎?”
薑邁反倒有些奇怪於她居然不知道:“盧相公出身長平侯府渤海房,又是那一支的長房獨子,怎麼可能沒錢?更不必說他出過詩集無數,隻靠分紅,便足以錦衣玉食一生了。”
喬翎又聽到了一個沒聽過的名詞:“什麼是長平侯府渤海房?”
薑邁便耐心的同她解釋:“高皇帝建國之後,立公府九家、侯府十二家。侯府第一是大魚家中山侯府,中山侯的次子就是大駙馬,世子娶的是姑丈的內侄女毛氏,這你該知道吧?”
喬翎道:“我跟叢叢很談得來!”
薑邁告訴她:“侯府第二,就是長平侯盧氏。渤海房是盧氏家族的一個分支,因為他們那一支的先祖曾經官居渤海總督,所以後代以渤海為號,便是長平侯盧氏渤海房。”
喬翎又從這一段話當中提取出來一個稍顯陌生的名詞:“渤海總督?”
她說:“我先前聽韓相公說,本朝好像還有位繁國總督?”
“是的,”薑邁輕輕道:“所有本朝外派到臣屬國去,總覽本朝在該國相關軍政要事的官員,都被稱為總督。不過本朝習慣性稱呼那片地域為渤海,所以連同那個職位也變成了渤海總督,實際上官方的對外公文上,應該是海東總督。”
喬翎道:“海東國?”
薑邁重複了一遍:“對,海東國。”
又說:“在神都的東北方向,從神都出發,跟去繁國幾乎一樣遠。”
喬翎悄悄的在自己心裡邊的那張地圖上模糊的標注出了海東國的位置。
夫妻倆進了門,便有侍從迎上前來,見還額外帶了隻狗,也沒顯露異色。
知道薑邁身體不好,還周全的備了轎,畢恭畢敬的請兩位尊客並一隻尊狗坐定,抬起往正房去。
喬翎掀開轎簾,跟金子一起很感興趣的打量盧府的假山和草木,忽然間想起很要緊很要緊的一件事。
有盧家的侍從在外,又不敢高聲,隻能悄悄貼在薑邁耳邊道:“叔母給我的冊子上,好像漏記了盧夫人!”
這回薑邁是真的有點吃驚了。
他說:“你不知道盧相公至今未娶嗎?”
喬翎大吃一驚:“我不知道!”
薑邁奇道:“你們不是結拜了嗎?”
喬翎道:“結拜跟他娶不娶妻也沒關係呀!”
薑邁為之語滯,過了會兒,竟點點頭,說:“也是。”
喬翎怔了會兒,反省道:“我太想當然了。看二弟年過不惑,先入為主的以為他已經娶妻了呢,這不好,真的不好。”
薑邁道:“你竟不奇怪盧相公為何不娶妻?”
喬翎說:“這是他自己的事情呀。”
支著腮想了會兒,她忽的笑了:“三省的宰相們,都很有意思呢。”
薑邁見她感興趣,便多說了幾句:“這大概也是天後與聖上平衡朝局的結果吧。盧相公與柳相公,算是勳貴出身……”
喬翎聽了,不由得道:“柳直柳相公?他也是勳貴出身?”
薑邁道:“算是。柳相公的曾祖父,是被選入京的少年才子,後來出仕,最終官居尚書,柳相公的祖父後來也官居尚書,一門兩尚書,自是一段佳話,極大的擢升了柳氏的門楣。”
“柳相公的父親頗有父祖遺風,人又俊逸,所以被老安國公看中,將女兒許配給他——那個女兒是太夫人的姑母,換言之,柳相公其實是安國公府的外孫。”
喬翎先前往廣德侯府吃席時,便聽過這消息,也曾經掰著手指頭算過,論輩分,自己應該稱呼柳相公一聲“表舅”!
她心覺:“神都上層,真的是個圈兒啊!”
又說:“柳相公是公府外孫,二弟是侯府分支出身,都可以算是勳貴出身,那韓相公、唐相公、還有小魚家的那位相公呢?哎呀——”
喬翎忍不住道:“到底是誰想出‘大魚家’跟‘小魚家’這兩個稱呼的啊,真的很可愛!”
薑邁聽得輕笑起來:“這就又有的說了。”
他細細講給喬翎聽:“你說的這三位相公,相較於另外兩位,都算是寒門出身。隻是唐相公和俞相公是科舉入仕,而韓相公則同盧相公一樣,都是被選入京的少年才子。”
他告訴喬翎:“俞相公的父親是個屢試不中的書生,家中貧困,隻得在縣衙刑房裡充當文書,聊以養家糊口,某一年天後巡檢下轄州縣文書,恰好抽到了他寫的那一份,大為賞識,破格賜予他功名,進入神都為官。”
喬翎此時卻顧不上俞相公這一節,而是道:“你之前說過,盧相公的曾祖父,曾經就是被選入京的少年才子!”
薑邁道:“這是一條可以一步通天的捷徑,隻是能走的人鳳毛麟角。”
“地方上的刺史每年都有兩個往神都進獻神童的名額,限定一男一女,不能超過十歲,可以不進獻,但是不能超過這個數額限製。”
“這些神童進京之後,會先由宰相們進行考校排名,繼而將名單遞呈到天子麵前去,被天子看中的有機會一步登天,是以男童又被稱為朝天郎,女童則被稱為朝天女。”
喬翎不由得道:“這聽起來很容易被人鑽空子啊……”
薑邁忍俊不禁道:“很難有人能鑽空子的。”
他說:“才華此物,如錐在囊中,鋒芒自現。神童們入京第一日,先由宰相考校論名,入宮第一日,麵聖之後當場限定韻腳作詩一首,交予百官傳閱。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想要在一群天才當中偽裝天才,這談何容易?”
“再則,倘若朝天郎或者朝天女是濫竽充數,刺史在吏部的考核會降兩等,連帶著出身之地也會為之蒙羞。”
“每年進獻到神都的這些神童,其實也是天下各州郡和朝中官員們的一場較量,誰不希望自己的故鄉被稱讚一句地傑人靈?而同樣的,這些神童出仕之後,也會惠及故土,恩澤鄉鄰。”
薑邁說到此處,不由得流露出一點笑意:“韓相公出身的興州,以他為傲多年,數十年間,孩童起名多有‘望曄’二字,你該知道韓相公的名諱吧?其意自明。”
喬翎知道,韓相公字少遊,單名一個曄字。
望曄望曄,其實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如同韓少遊一般出入朝堂、聞名天下的一種祈願。
喬翎忽然間生出一個猜測來:“韓相公跟二弟,不會是同一年的朝天郎吧?!”
“正是。”薑邁頷首道:“彼時宰相評議,以盧相公為第一,韓相公為第二。後來麵聖,天後覺得韓相公文風更多務實,盧相公稍顯飄逸,便將二人次序顛倒,改韓相公為第一,盧相公為第二。又令韓相公侍從東宮,也就是當今天子。”
“原來是這樣!”
喬翎不由得道:“看韓相公與二弟,這種考校還是很公允的嘛!”
薑邁道:“天才很多,但絕世天才並不算多,那一年也算是適逢其會。”
喬翎想了想,又問:“那朝中官員,有沒有朝天女出身的呢?”
薑邁略一思忖,問她:“你知道‘大王’嗎?”
大王!
喬翎激動起來:“我知道!我還問過!”
又鬱悶起來,鯉魚一樣,鼓著腮幫子道:“但是婆婆覺得我傻,不許我多問!”
薑邁聽得忍俊不禁,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撫了撫她的臉,動作結束,他自己都怔住了。
很快回神,當成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告訴她:“‘大王’並不是王爵,而是一個如同‘大魚家’般的彆稱,因為在朝中擔任要職的官員當中,有兩位王姓之人……”
最初開口的時候,他聲音尤且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輕顫,說完幾句,又不動聲色的去看。
卻見喬翎貓一樣瞪著眼睛看著他,專心致誌的聽著,好像他是一根異常美味的小魚乾,並沒有將先前那個動作放在心上。
薑邁垂下眼瞼,繼續道:“因為有著‘大魚家’和‘小魚家’的先例,所以聖上便玩笑般的稱呼二王為‘大王’和‘小王’,前兩個字本就有些逾越,也隻有聖上最開始如此稱謂,臣下們才敢廣泛的將其傳開。”
喬翎聽得認真極了,見他暫時說完,便迫不及待的開始提問:“那‘大王’是誰呢?”
薑邁道:“大王是天後執政時的朝天女,名叫王瑩,天後賜字元珍。她進宮廷的時候隻有七歲,工詩書,熟讀二百四十六卷國史,過目不忘,聰慧異常。”
“天後很喜歡她,叫她在自己身邊充當近侍女官,後來又將她選入朝堂。聖上親政之後,也很倚重她,如今正為戶部尚書,現下相位空懸不少,坊間傳聞,她很有可能會被拜相……”
喬翎不由得流露出一點欽佩之情來:“好厲害啊!”
她說:“戶部尚書,是很要緊的一個職位了吧?”
薑邁附和一句;“在六尚書之中,僅次於吏部尚書罷了。”
喬翎了然的應了聲,又問:“那‘小王’是誰?”
薑邁告訴她:“是禦史中丞王機王延明。”
不過他同時也說:“朝中稱呼‘大王’的多,稱呼‘小王’的很少,哪一日你真的見了他,還是叫王中丞吧,最好彆叫‘小王’……”
喬翎忍不住笑了起來:“這點人情世故,我還是知道的啦,哈哈哈哈!”
又有些唏噓:“可惜沒有人舉薦我,不然,或許我也有機會做朝天女,後來進入朝堂呢?”
薑邁:“……”
薑邁低頭撓了撓金子的下巴。
金子眯著眼,幸福的嗷嗚一聲。
說話間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這回迎上來的卻是小奚。
他說:“我們太太在裡邊做餅呢。”
又看向金子,有些稀奇:“喬太太居然還帶了隻小狗來!”
喬翎還當他是覺得冒昧,正準備再收一收手裡的狗繩,卻見小奚已經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去,很喜歡的摸了摸金子的頭,繼而起身接過狗繩:“我帶它四處轉轉去,我們府上可大呢!”
喬翎有些驚奇:“他居然喜歡金子!”
見薑邁微覺不解,又道:“小奚雖然對誰都很禮貌,可是我覺得,除了二弟之外,他對誰都有點淡淡的……”
韓少遊的聲音從後邊傳過來:“你可能有所不知,小奚可是夢卿的救命恩人呢!”
喬翎果然吃了一驚。
夫妻二人回過身去,向同來的韓少遊夫妻行禮,韓少遊手裡還提了隻湯鍋。
喬翎又同薑邁解釋跟隨在韓夫人身邊的小兒:“那是韓相公之子韓節。”
韓節也近前來行禮。
喬翎腦子裡還轉著韓少遊方才說的那句話:“小奚居然救過二弟的性命?”
“是呢,”韓少遊道:“他往夢卿身邊來,其實也不過四五年的光景。彼時夢卿在東邊治水,風雨大作之際被卷下了河堤,是小奚跳下去救他,兩人抱著一根爛木在洶湧的河水裡飄了三天才上岸,一路都是靠撿浮在水麵上的爛蘿卜充饑的——那之後夢卿再也不吃蘿卜了,哈哈哈哈!”
原本是很慘烈的事情,叫韓少遊這麼一說,倒是顯得輕鬆了。
喬翎笑了笑,暗覺詫異:“真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種過往。”
韓少遊頷首道:“小奚其實不是盧家的侍從,而是夢卿的弟子,他喜歡詩書,隻是……”
他斟酌了一個委婉的說法:“天資質樸了些。所以他從不自稱是夢卿的弟子,也不許夢卿對外說自己是他的弟子。”
喬翎“噢”了一聲,忽然又有些疑惑起了韓少遊的評判標準:“所謂的天資質樸……”
韓少遊理所應當道:“七步之內,他寫不成詩啊,這不是天資質樸,什麼是天資質樸?”
喬翎:“……”
喬翎為之變色,感覺自己不存在的朝天女資質被質疑了:“憑什麼說七步之內寫不成詩就是天資質樸?!”
想了想,又道:“難道當年韓相公作為朝天郎入京的時候,所有的朝天郎和朝天女都能七步成詩?”
韓少遊說:“也有一些不能的。”
喬翎稍鬆口氣。
繼而就聽韓少遊道:“那種不能的,我們都不跟他們說話。最後那些人都被退回去了。”
喬翎:“……”
喬翎稍覺憤慨:“怎麼霸淩人啊!”
韓少遊詫異道:“沒有霸淩人啊,就是純粹不想跟濫竽充數的人說話。”
喬翎倏然間明白了薑邁先前說過的話。
想要在一群天才當中偽裝天才,這談何容易?
很容易就會被人察覺到——你跟我們不一樣。
喬翎稍顯萎靡:“如此說來,當時被留在神都的朝天女和朝天郎們,豈不都能七步成詩?”
韓少遊回想一下,短暫的顯露出一點異色。
喬翎抓住了:“也還有不能的,是不是?!”
“那倒不是,”韓少遊說:“夢卿才思泉湧,幾個呼吸間寫完自己的那首之後,又代那些不能的捉刀——單論詩詞文賦,他的資質其實遠勝於我,該是第一的,但是天後知道之後,覺得他稍顯輕浮,小小年紀便有風流氣,遂罷為第二,將我升為第一了。”
喬翎:“……”
韓少遊看她反應,覺得很有意思:“原來喬太太也喜歡寫詩嗎?有寫成的沒有?我雖不算是一流才子,但是鑒賞的眼光還是略有一些的。”
喬翎更萎靡了,瑟縮著道:“……我沒寫過詩。”
韓少遊:“……”
韓少遊乾巴巴的道:“噢,這樣啊。”
韓夫人都看不下去了,同喬翎道:“彆理他。他們就是這樣的,一說起這些來,就覺得除了同類之外,彆的人都是猴子!”
韓少遊有些不滿:“我可沒這麼說!”
韓夫人道:“你是沒說,但你的臉上都寫著呢!彆裝!”
韓少遊:“……”
喬翎忍著笑,說:“趕緊進去吧,我都聞到餅香了。”
幾人一處往內庭中去,她忽然察覺到,好像還不知道韓夫人出於哪一家?
見韓夫人爽利,喬翎便問了出來:“還沒有請教夫人的姓氏?”
韓夫人很痛快的告訴她:“我並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人家的女兒,是師傅把我撫養長大,又因為師傅姓羊,所以我也姓羊。”
喬翎頓時覺得韓夫人親切起來:“難道羊姐姐也是江湖女子?”
韓夫人笑道:“正是如此。”
喬翎更覺稀奇:“羊姐姐是如何識得韓相公的?”
盧夢卿的聲音從庭院裡傳了過來:“這就要從多年前的一場英雄救美說起了……”
喬翎大吃一驚:“原來韓相公還有些功夫在身上?!”
韓少遊看她一眼,說:“反了,我才是那個‘美’!”請牢記收藏:,網址 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