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夫人沒搭理大喬。
她麵無表情的從衣袖裡取出那瓶火油, 倒在那死人的頭臉、乃至於身上其餘地方,最後吹亮了火折子,將其丟了下去。
然後她氣勢洶洶的問喬翎:“誰叫你跟著我的?!”
喬翎:“……”
喬翎立時就把伸著的脖子縮了回去。
梁氏夫人又氣勢洶洶道:“你在監視我是不是?!”
喬翎於是就把脖子再往下縮了縮。
梁氏夫人還說:“你知不知道,誰都有不想叫人知道的事情, 就像你不想告訴我你的來處一樣?!”
喬翎簡直要鑽到地下去了。
梁氏夫人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 冷哼一聲, 眼見著火焰在那死人身上升騰起來,終於動了動嘴唇, 心下五味俱全的說了句:“謝謝你。”
喬翎反倒有些茫然了:“啊?”
梁氏夫人低著頭去牽了馬, 說:“走吧。”
又問喬翎:“你的馬呢?”
喬翎縮著脖子,甕聲甕氣道:“……在城外。”
梁氏夫人為之默然幾瞬,轉而動作敏捷的上了馬, 又伸手拉她到自己身後同乘。
久久無言。
終於, 喬翎忍不住開了口:“那個人……當初,是不是小姨母她……”
梁氏夫人聲音有些黯然:“不要問了。”
她重又說了一次:“不要問了。”
喬翎坐在她身後, 隻能聽見梁氏夫人的聲音, 卻看不見她的麵容,可即便如此,也能夠感知到她身上仿佛凝成實質的傷懷。
“對不起啊, ”她小聲說:“我不是故意想去窺探你的秘密,我隻是有些擔心,怕你遇上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也怕那個人背後會不會還有彆的什麼人……”
喬翎歉然的撓了撓頭, “唉”了一聲,有些不自在的道:“我也知道,我是有點愛管閒事。”
梁氏夫人硬梆梆的說:“你知道就好!”
喬翎不由得叫了一聲:“婆婆!”
梁氏夫人輕哼一聲,二人騎乘的那匹駿馬穩步向前, 帶起的夜風吹動了她的帷帽,叫那輕紗撫在喬翎臉上。
她聲音壓低,如同此時山間的輕風:“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喬翎聽她開口致謝,反倒不自在起來,扭捏的應了聲,再沒說話。
梁氏夫人也沒再言語。
二人緘默著折返回官道上,梁氏夫人勒住韁繩,放慢速度,帶喬翎去尋她的那匹坐騎,不曾想卻遇上了一個意外。
“沒了?沒了是什麼意思?!”
喬翎有點不高興了,同那店家說:“我給了你們保管費的,結果就這麼短的功夫,連一個時辰都沒有?你們跟我說馬沒了?!”
店家苦著臉說:“娘子容稟——您走後約莫半個時辰,又來了一夥人,裡頭有條漢子,道是來時傷了馬,急著尋一匹來替換,趕巧您那匹馬在外邊吃草,他一眼就相中了!”
喬翎怒道:“那可是我的馬,他憑什麼去相?!”
店家繼續告饒:“我們也是這麼說的呀,一匹馬可不便宜,我們如何也擔待不起這樣的乾係,那漢子便將他自己的那匹傷馬留下,另給了些買馬錢……”
說著,雙手遞了錢袋過去。
店裡的夥計牽著一匹傷了腿的馬躬在一邊兒,蜷縮著腦袋,直往這邊張望。
那匹馬也在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傷得厲害,損了身價,一雙眼睛裡透著淒惶和懼怕。
喬翎的態度很堅決:“說破大天去,也沒道理不問自取的牽走了我的馬!”
她問店家:“那夥人往哪邊兒去了?我找他們去!”
店家自覺好聲好氣的說了半天,見這娘子油鹽不進,終於惱怒起來,冷了臉色:“人家都給了錢了,娘子再去買一匹來,又會如何?且人家還多饒了一匹傷馬在這兒——過段時日這匹馬修養好了,也是能賣出價錢來的!就算是殺了吃肉,也能宰出來百餘斤!”
他打個眼色,那牽馬的店夥計便上了前,店家接過韁繩胡亂往喬翎手裡一塞,擺擺手趕她離開:“快走吧,我這兒還要做生意呢,你堵在門口,算怎麼回事?快走,快走!”
“少給我裝糊塗!”
喬翎勃然大怒:“我花錢辦事,把馬委托給你,你卻搞丟了,憑什麼三言兩語就要打發我走?!”
“那群不知所謂的王八蛋,我一個都不認識,憑什麼一句話都不同我說,便牽走我的馬?!”
“你無非就是得了他們的賞錢,又覺得我一個人勢單力薄,即便心有不滿,也不敢同你們鬨起來,所以才欺負我罷了!至於那群搶走我的馬的王八蛋——他們怎麼不去官家驛館搶馬,偏要到這茶肆來搶?無非也就是柿子撿軟的捏,欺軟怕硬罷了!”
店家原本是覺得一個小娘子好糊弄,也好打發,才偷偷賣掉了她的馬,順帶著扣了一些油水,不曾想卻遇上了個難纏的,口齒犀利,關鍵是還得理不饒人!
不就是一匹馬嗎!
又不是沒給她錢,怎麼這樣糾纏不休!
東風壓倒西風,他隻得按捺住心內不忿,強笑著捧了一杯茶出來:“這事兒是我們辦的不妥,在此給娘子賠罪了……”
喬翎才不吃這一套,當即便道:“那夥人到底往哪兒去了?說!”
店家實在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這潑辣的小娘子畢竟隻有一個同伴,那群半搶半買奪馬的人可有一群呢!
這要是給說出去,他們再來找麻煩,豈不還得自己擔待著?
店家眼珠一轉,便待胡亂說個反向來糊弄過去,不曾想喬翎先一步冷笑起來:“城門已經關閉,我不信他們有本事敲開,一行人離開的時間又不算太久,總能尋到蹤跡的,要是找不到,我回來砸了你的攤子!”
店家聽得麵露怨憤,正欲開口,卻聽有道聲音斜插了進來:“哎呀,真是好大的威風!神都的貴人是多,張口就要砸人家攤子,隻是貴人怎麼也給攔在城門外了?看起來也不怎麼貴啊!”
緊接著,便聽一陣哄笑聲傳來。
梁氏夫人牽著馬在茶肆外等待,聞言不由得冷冷看了過去。
卻見打頭是個穿天青色圓領袍的年輕郎君,腳踏黑靴,腰束玉帶,端是風流俊雅。
身後侍從替他牽著馬,再之後,卻是幾個身量剽悍的勁裝扈從。
臉很生。
對於梁氏夫人來說,臉很生的意味就是,這不是個要緊人家的子弟,否則她總該識得的。
隻是此時此刻,憑著她跟大喬一起毀屍滅跡的交情,就算是個臉熟的人,也沒由頭與他客氣的!
隻是梁氏夫人還沒來得及言語,那店家已經長歎了口氣,蔫眉耷眼,一臉尋到了知己和訴苦途徑的委屈:“這位郎君說的真是公道話!我們本就是小本買賣,賺幾個辛苦錢罷了,怎麼跟人糾纏的起呢……”
那邊喬翎卻已經哭了起來,衝那郎君道:“你憑什麼這麼說我!”
她掀起帷帽,用手背胡亂擦了下臉,哽咽起來:“那匹馬,那匹馬是我阿耶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啊,現在卻被我搞丟了……”
她放聲大哭,委屈至極!
店家愣在當場。
那年輕郎君也愣住了:“這……”
於是他轉而又去責備那店家:“不怪人家要砸你的店,你把人家那麼寶貴的馬給弄丟了……”
這話都沒說完,喬翎已經叉起腰來,往他臉上啐了一口!
“什麼前因後果都不知道,聽人顛三倒四說幾句話就趕忙調轉船頭,腦子不好使,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流口水去,在這兒丟人現眼、裝什麼青天大老爺?!”
年輕郎君猝不及防,呆在當場。
喬翎已經叉著腰,麻利的又朝他啐了一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砸他的攤子嗎?清楚誰對誰錯嗎?莫名其妙就衝過來主持公道,喲吼,可把你給厲害壞了吧?你可真是正義凜然、斷案如神呐!”
又冷笑道:“隻可惜這裡不是大理寺,也沒有戲台子,不然你塗個花臉唱上幾段,姑奶奶聽高興了,說不定真賞你幾個錢呢!”
那年輕郎君勉強回過神來,終於意會到自己被耍了,不由得麵露慍色,惱怒不已:“你這刁鑽的潑婦……”
他往前一伸脖子,姿勢也好,角度也好,俱都是卡得剛剛好。
喬翎極順手的賞了他一記耳光,“啪”的一聲脆響!
“壞了!”剛打完她就後悔了,趕忙開始搖人:“婆婆!你帶水了沒有?我剛啐過他,我不小心給忘了!”
梁氏夫人稍覺無語的看著她:“你不知道我是出門來做什麼的嗎?你覺得我會帶水?”
誰家好人出來殺人滅口的時候還隨身帶個水壺啊!
那年輕郎君吃了一記耳光——這回是真的動怒了:“把這刁婦給我抓起來打!”
不隻是他,他身後的幾個隨從一窩蜂湧了上來,擼袖子的擼袖子,叫罵的叫罵!
反倒是那幾個身量剽悍的扈從快步上前,攔住那幾名侍從,強行穩住了局麵。
原因很簡單——這可是神都!
一塊磚頭砸過去,不定對方是什麼人!
這娘子這樣潑辣,詞鋒又如此尖刻,至今都能活蹦亂跳的出現在他們麵前,那她一定就該有些值得一看的倚仗!
領頭的扈從還算客氣的抱拳行禮:“常言說不打不相識,在此遇見娘子,也是緣分。”
那年輕郎君怒道:“你有什麼好怕的?放眼神都,還有人敢不給二公主麵子?把這賤人給我抓起來!”
二公主?
梁氏夫人聽得眉頭微動,倒是沒說什麼。
喬翎的反應反而很強烈,她當場“哦吼”一聲大叫,嘖嘖稱奇:“哇哦!好厲害!原來是二公主的人!得罪了二公主,那我豈不是完蛋了?這可如何是好?!”
說完她冷下臉來,奪梁氏夫人手裡的馬鞭,毫不猶豫的再狠賞了他幾下:“當然是趕緊再打幾下啦!二公主的人哎,限量款的!過了這個村之後,想打都找不到!”
打完之後,她就跟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很淡然的說:“沒事兒,打吧,兜得住!”
“誰問兜不兜得住了啊,”喬翎麻利的擺一下頭,示意道:“婆婆你要不要也來幾下?有一說一,很爽的!!!”
梁氏夫人很嫌棄:“你是不是忘了你剛啐過他?”
喬翎不好意思的反應過來:“噢噢噢!”
領頭的扈從原本是想探一探這年輕娘子的根底,不曾想豬隊友二話不說,就把自家的底給抖出去了。
更糟糕的是,即便抖出去了,對方也毫無顧忌——這哪兒是毫無顧忌,簡直是愈發肆無忌憚了!
連二公主都渾不在意,到底是真的無知者無謂,還是……
事發突然,他沒法細想,更要緊的是作為二公主的人,此時既然與對方對上,也徹底的撕破了臉,再毫無表示,依二公主的脾氣,知曉之後必然要叫他難看!
那年輕郎君連挨了數下馬鞭,一張臉都漲成了青紫色,毫無先前仗義執言的瀟灑風姿,當下氣急敗壞道:“你愣著乾什麼?打啊!”
喬翎還沒反應,梁氏夫人已經拔刀出鞘,那扈從頭領見狀一驚,下意識拔刀防衛。
店家往外賣馬的時候,如何也料想不到事情居然會發展成這樣!
他沒料到那娘子居然如此潑辣,一點虧都不肯吃,更沒料到二公主的人會突然殺出來替他主持公道,尤其沒料到兩方居然都如此強勢,分毫不讓,竟鬨到了要見血傷命的地步!
店家一張胖臉白的像紙,毫無血色,真心實意的顫聲勸說:“彆打了,你們不要打了啦……”
這架到底是沒打起來。
因為動靜太大,驚動了神都城外的巡防部隊。
領頭的扈從暗鬆口氣,歸刀入鞘,眼等著那領頭的校尉過來之後,才沉聲報了來路:“某乃是二公主府上典軍宋威,這位乃是延州刺史的從子淳於皓。因為大公主壽辰在即,殿下使某先行返京,公主車駕明日方才回返。”
那校尉隻專注的聽了前邊幾句——對他來說,也就是前幾句才有用。
二公主的風流肆意,在神都之中,幾乎可以與魯王的張狂跋扈並駕齊驅。
至於後邊那個淳於皓……
什麼延州刺史的從子,就算是延州刺史親自來了,入京之後也得矮上一頭,更何況是一個子侄輩的從子!
他又去問起爭執的另一方是何來路。
梁氏夫人懶得出聲,喬翎則將帷帽上的輕紗往後彆住,昂起頭來,鏗鏘有力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越國公夫人喬翎是也!”
那校尉領頭,身後諸多士卒緊跟著,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恐怖如斯!!!
繼而肅然起敬:“原來是越國公夫人!”
淳於皓眼見那校尉並不十分看得起自己,心下已經存了三分邪火,再聽了對麵那潑婦身份,更覺輕蔑——什麼越國公夫人,這能有二公主大嗎?!
再見到那校尉等人的反應,他難免愈發不忿,又一次搬出了後台來:“我們可是二公主的人!”
校尉瞥了他一眼,心說你懂個屁!
站在你麵前的,可是名滿神都的癲人、聲名如雷震耳的葬愛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