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 歌風山房。
與官府打過招呼,人證物證齊備,宋遠洲便不用操心了。
茯苓在和厚樸在院子裡說著話, 宋遠洲聽了個大概。
茯苓吩咐厚樸, “這幾日太陽毒,英英臉傷還沒好,再曬到就糟糕了。之前的帷帽丟了, 你出去再給她買一頂回來, 能遮一遮也好。”
茯苓給了厚樸銀錢,厚樸放下畫筆小跑著去了。
宋遠洲皺著眉叫了黃普, “去金陵城的人還沒回來?”
話音一落,外麵就來報,說是去金陵的人回來了。
宋遠洲叫了人上前,宋川特製的藥霜到了他手中。
他瞧了瞧, 質地均勻細嫩,透著微微的清香。
他曾聽院子裡的丫鬟說計英這兩日敷紅褐色的藥膏,丫鬟們笑話她“臉上跟抹了泥一樣”。
宋遠洲念及此,叫了黃普,“讓計英過來。”
... ...
小西屋附近, 有兩個小丫鬟在晾衣服,嘴裡嘀嘀咕咕。
“她都沒臉出門了,聽說香浣笑死了, 說她的臉廢了, 二爺以後再不會看她一眼了!”
“可不是嗎?誰會喜歡一個破了相的婢子?”
兩人晾完衣裳轉身要走,一眼瞧見了黃普。
“咦?黃大哥, 你怎麼到這來了?”
黃普嗬嗬笑了一聲, “替二爺傳話, 讓計英姑娘到正房伺候。”
兩個丫鬟吃了一驚,相互看了一眼。
二爺怎麼還傳計英伺候呢?
破了相的婢子,還真的把二爺迷住了?
計英卻不這麼想,她正偷偷翻看蓬園的圖,想著還有哪些地方欠缺,回頭如何畫更好,黃普就來了。
計英嚇了一跳,趕忙把畫收了起來。
黃普沒瞧見,隻是帶了她去見那位二爺了。
蟲鳴啾啾,房中的二爺等來了人,他看過去,果見那巴掌大的小臉上敷了紅褐色的藥膏,如同抹了泥一樣。
嗬,葉世星就送來這樣的藥?
“二爺有什麼吩咐?”計英低著頭問他。
宋遠洲指著窗下的水盆,“把臉洗了。”
計英被他說的一愣,又見他不是說著玩的,隻好去了。
紅褐色的藥膏洗下來,臉上的傷立刻露了出來。
那些青紅傷痕還明顯地印在臉上,宋遠洲看得皺眉不止。
說起來,她沒錯,隻是被誤傷了。
她在他這裡犯下的錯事,他原諒不原諒是一回事,但她被傷,確實是誤傷。
他將藥瓶拿了出來,“換上這個藥。”
計英看向那藥瓶,疑惑不解。
宋遠洲,給她藥?
她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宋遠洲被刺了一下。
他眯起了眼睛,不悅道:“疑惑什麼?這是你夫主對你的疼寵。”
疼寵?
就算他這麼說,計英還是驚訝。
宋遠洲真的會給她藥霜擦臉?
之前她高燒好幾日,他不都沒給她請醫婆嗎?
難道因為她替他表妹頂了罪名,他心生愧疚?
計英不懂了,但宋遠洲催促她立刻敷上藥。
計英拿過那藥霜打開,清新的香氣飄了出來,是潔白如珍珠粉的藥霜,計英指尖輕蘸了一些塗到臉上,清清涼涼很是舒服。
藥霜白色的質地,還能將傷痕遮去些許。
宋遠洲瞧著她擦了一遍,卻沒有擦到臉頰的一處指甲刮傷。
房裡沒有置銅鏡,他忍不住給她指了指,但她很笨,還是擦不到地方。
男人沒耐心了,指尖蘸了藥霜,替她擦上去。
他伸手過來的一瞬,計英下意識躲閃了一下。
這一躲閃,宋遠洲指尖又好像被刺到,頓了一下。
他來了火氣,他乾脆一把將少女拉了過來,拉到了懷中。
計英下意識要抗拒,男人箍住了她的腰,迫使她緊貼在他懷中,還想要被他嵌進懷裡。
男人氣惱的聲音響在她耳邊。
“你夫主今日發了善心,彆不識抬舉。”
他聲音火氣十足,計英抿著嘴不動了,默默忍受他。
但男人貼近他臉頰的指尖卻沒有火氣的衝動,他輕輕貼上了她受傷的臉頰,慢慢替她擦了擦藥。
計英訝然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果真是發善心?
宋遠洲隻當瞧不見她眼中的疑惑,不去理會。
室內的幽香與藥霜的清香交錯在兩人的呼吸之中。
宋遠洲指尖擦在少女柔嫩的臉頰,看著少女不住地眨巴眼睛。
羽睫扇動,好像向他心頭扇來了一陣風,扇得他心下快跳了一番。
但在這快跳中,不知怎麼冒出一絲輕快來,是這些日以來難得的輕快。
連宋遠洲都沒能察覺,他下意識裡,好像想讓這一瞬稍稍慢一些,停留一會。
然而事與願違,外麵院中忽的鬨了起來。
有喊聲傳了過來。
“表哥!表哥!”
宋遠洲一愣,計英也是一愣。
接著,孔若櫻快跑著奔了過來,撩開簾子闖了進來。
外麵的風一吹,幽香與清香頓時散了。
宋遠洲之間稍稍一頓,計英立刻從他指下撤開了去,退開他一丈遠。
宋遠洲來不及問計英如何,隻見孔若櫻頭發散亂,哭得慌張,一下撲到他身前。
“表哥,求求你,放了曹先生吧!放了他吧!”
宋遠洲英眉倒豎。
“若櫻,那廝賣假畫騙我,你如何還要偏袒他?此人決不能放。”
孔若櫻一聽,渾身都抖了起來。
“不是假畫!表哥那不是假畫!那是計英陷害他!是計英害他呀!”
計英站在一旁見孔若櫻還在瘋狂指責她,不由地又往後退了幾步,隻怕孔若櫻又瘋了起來。
果然,孔若櫻又要瘋了,要跳起,隻是宋遠洲反應極快,早早抓住了她的手臂。
“若櫻!不要胡鬨!計英說的沒有錯,如今我已經聯係到持真畫的人,那曹盼不過是有幸臨摹過此畫,便以此畫騙我。這事已經水落石出?你如何還能信他?!”
孔若櫻恍惚了起來。
計英大大鬆了口氣。
宋遠洲眼角掃過她,剛要示意她下去。孔若櫻突然向他懷中撲了過來。
這一下撲得宋遠洲怔住,計英也是一驚,而孔若櫻顫著聲開了口。
“表哥,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要我,我現在就給你!行不行?”
她神情恍惚,手下亂顫,解開了衣帶。
計英傻了眼了。
宋遠洲坐在交椅上,孔若櫻撲在他懷中解開了衣帶。
宋遠洲多愛他的表妹,如今表妹來了,宋遠洲會如何?
計英驚覺自己簡直多餘,連忙向後退了幾步,又退錯了方向,便低著頭儘量不打擾到那兩位,匆忙往門外退去。
她這番動作,還是落進了宋遠洲眼中。
宋遠洲隻看著她慌亂退出去,非禮勿視地避嫌。
把一個懂進退的奴婢本分做到了極致。
他不知怎麼就有些著急,甚至有是一瞬想要叫住她說些什麼。
隻是他什麼都沒說成,計英就退了下去。
宋遠洲心下一陣空蕩。
而孔若櫻還在顫著手解衣裳。
宋遠洲驀然大怒,一把製住了她的手。
“若櫻,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
孔若櫻同瘋了也差不多了,她不停地說著,“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把他放了吧,把他放了吧!”
宋遠洲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表妹。
表妹一直性子柔軟,從小連螞蟻都不敢踩,她乖巧懂事聽話,從來都不惹事,也很少出門,更不會像計英那樣出門跑馬。
甚至她隻讀《女訓》《女戒》《女論語》,雜書一概不看。
她是最規矩的姑娘,從不有一絲逾矩,家中親朋都說,“若櫻這樣的才是一個姑娘家該做的,她以後定是相夫教子的賢內助。”
宋遠洲一度也如此認為,他甚至還覺得,讓這樣的表妹嫁給自己這個的病秧子,是虧欠了她。
所以,計英與他的婚事橫插一杠,使得表妹嫁給了後來的夫家,而她夫婿早逝的時候,宋遠洲隻覺得對她的虧欠到了極點。
他一直想要彌補,表妹要什麼他都能給,但表妹從未開過口。
這次曹盼來了之後,他也想要促成此事,他看得出來,表妹對那曹盼有些意思。
誰想到那曹盼不懷好意,分明就是以假亂真的詐騙。
儘管如此,他也沒有去怪表妹,可表妹的作為實在超出了他的認識。
那日,她竟然衝進雅間掌摑了計英,把計英的臉打得紅腫破相。
今日,更是跑來胡言亂語,說什麼要把自己給他,求他放了曹盼。
宋遠洲不可思議地看著孔若櫻。
“你被曹盼給控製了?你有什麼把柄被他抓住了,你告訴我,我給你想辦法。”
宋遠洲猜測是不是孔若櫻無意間犯過什麼錯失,被曹盼發現。
甚至他懷疑,會不會和孔若櫻早逝的丈夫有關係。
他低聲引導她,再難堪的事情都可以說出來,沒關係的。
可是宋遠洲猜錯了,什麼都沒有。
孔若櫻不住搖頭,眼神迷離。
“沒有,什麼都沒有,他是帶我出泥潭的人,他說很快就要娶我了,他說他會一輩子對我好,我不能沒有他,沒有他我就沒人要了。我是個沒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婦,沒人要我的!”
宋遠洲聽得頭暈目眩。
“誰說的?你是杭州孔家的小姐,怎麼成沒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婦了?!怎麼就不能再嫁人?縱是不嫁人又怎麼樣?家裡還能養不起你?!”
可孔若櫻就好似聽不懂一樣,隻是哭著罵自己蠢笨克夫,不停地說著。
“沒有他,我就沒有希望了,我就得死了!”
宋遠洲看著精神恍惚的表妹。
從前那個乖巧的小女孩不見了,眼下是個瑟縮著抱著一根稻草求生的苦命婦人。
她眼裡沒有廣闊的天地,她隻有眼前的一根稻草。
她確實被曹盼控製了,但不是拿住了她的錯處,而是拿住了她的魂魄。
她已經沒有自己的思想。
宋遠洲不知道該罵醒她,還是該耐下心來勸慰,他著實沒經過這種事情。
還是繼母小孔氏打發人過來問,宋遠洲冷靜了幾分。
他叫了孔若櫻,“你要不要去姨母處歇一歇?”
孔若櫻哪有心思見彆人,她隻是扯著宋遠洲,“表哥,你放了他好不好?”
宋遠洲見她還是如此執著,那曹盼控製住她如同控製傀儡,她的一舉一動儘在掌握之中。
他假意安慰孔若櫻說彆擔心。
“這又不是殺人放火的罪,你先回去,我好生想想怎麼給他開脫。”
孔若櫻安心了,宋遠洲又讓人看著她,不要出了岔子。
孔若櫻一走,宋遠洲臉色狠厲起來。
曹盼必須得死。
隻是在此之前,最好讓表妹明白那到底是什麼人。
... ...
翌日,宋遠洲密切關注著柔園那邊,孔若櫻暫時沒什麼動靜,隻不過他安排打聽曹盼事情的人還沒有回來。
宋遠洲等著消息,又注意到了小西屋也安安靜靜。
他不知那人的小臉是不是好了些,照理說,宋川的藥霜要比葉世星送的藥,見效十倍不止,若是不見效,他回頭可要好生問問宋川。
宋遠洲隻是想看看宋川的藥是否見效,於是把小西屋的人叫了過來。
計英正在把蓬園的草圖謄畫到正經的畫紙上,聽傳喚,連忙藏起了東西過去。
隻是她一到那位二爺房裡,二爺就準確地說出了她的事。
“又畫畫了?”
計英嚇了一跳,難道宋遠洲知道了什麼?!
她緊張地想著,被男人抬手招了過去。
計英隻能順著他的手走過去。
男人瞧了她兩眼,又把她抱到了腿上來。
計英心虛,怕被他瞧出來端倪,不敢有什麼其他表現,低眉順眼地依著他。
她這般柔順,在宋遠洲眼裡實屬罕見,他打量著她,少女眉眼盈盈,臉上好多了,紅腫消退下去,隻有些青色的印記。
但那小臉上墨跡實在太明顯,宋遠洲忍不住笑了一聲。
“你跟厚樸學畫就學畫,做什麼還學他,把墨弄到臉上?”
少女睜大了眼睛,好像這才曉得臉上有墨。
她伸手摸,卻不小心碰到了傷口,疼得小小縮了一下。
“彆亂動。”
宋遠洲連忙將她的手拉了下來,握在手裡。
兩人這般親密姿態,不免都想到了孔若櫻闖進來的情形。
尤其宋遠洲,他下意識想要跟她解釋些什麼。
可解釋什麼呢?
他有必要跟一個小通房解釋?
幽香在從香爐升起,繞在兩人之間。
男人到底什麼也沒說,隻是抱著少女的手緊了緊。
“以後畫畫,不許再把墨畫到臉上。”
計英眨巴眨巴眼。
也就是說,宋遠洲不知道她在畫蓬園的園林圖,對不對?
而且,宋遠洲也默許了她畫畫。
計英眼睛登時一亮。
那光亮像是昏暗中的夜明珠,閃了宋遠洲的眼睛。
宋遠洲心下一陣亂跳,控製不住地亂跳。
這般不受控的情形,令他極不適應。
他將計英從他身上趕了下去。
“你去書房把那曹盼的假畫拿來,那畫雖是假的,但畫功倒是不錯。曹盼確有幾分書畫功底。”
計英去了,拿了畫回來,這次再仔細看此畫,突然覺得有些熟悉。
倒不是畫的內容熟悉,而是筆法。
這筆法尤其的熟悉,熟悉到計英好像能看出來曹盼是如何落筆走筆的。
計英盯著一處假山來回看,宋遠洲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這一點上。
幾乎是一瞬間,兩人不約而同抬頭看向了對方,對了個驚奇的眼神。
計英在宋遠洲眼中讀懂了他的意思,宋遠洲更是直接叫了人。
“把茯苓姐弟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