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洱一看見他, 太陽穴就突突地跳動了兩下。
昨晚找雪貂時,不小心窺見了謝持風私下那副模樣,桑洱難免有一種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的罪惡感。況且【謝持風線】早已結束, 出於種種複雜的心思, 桑洱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謝持風。怎麼就偏偏遇到了他?
腳踝被觸須纏過,隱隱作痛。桑洱忍著不適, 踉蹌了一下,起身,麵露感激地擠出了兩個字:“謝……謝。”
謝持風的眉心微微一蹙。稍一思索,似乎也猜到了她為什麼會在九冥魔境裡。
將月落劍入鞘, 謝持風看了她一眼,便轉過身, 兀自朝著森林外走去了。
也沒說要不要她跟上。
在這危機四伏的九冥魔境裡, 如今似乎隻有緊跟著謝持風, 才有一絲活路。
桑洱遲疑了一下,覺得小命更重要,單方麵當他同意, 追了上去。
比起少年時期, 謝持風長高了很多。腿長, 邁步也大。
桑洱步子小,腳踝還疼著。森林裡瘴氣橫生、地上枝蔓橫生, 桑洱一下沒看清,差點被絆倒, 下意識地拽住了謝持風的衣袖。
謝持風步伐一停。
桑洱暗道失策,謝持風向來都不喜歡和彆人身體接觸,訕訕地縮回了手。可是,這麼下去, 應該很快又要被他落下,故而,她的手在空中轉了個方向,試探性地抓住了月落劍的劍鞘。
這回沒有被拒絕了。
像是小孩兒跟著大人,有了月落劍,果然走得穩多了。
桑洱輕輕籲了口氣,悄然看了一眼手中冰冷的銀白色劍鞘。
月落劍可以追索邪祟。但係統的靈魂轉換功能,看來還是淩駕在月落劍之上的。至少,它沒有識彆出她並非普通人類,而是一個奪舍的外來靈魂。
二人一路沉默地行走,偶爾碰到邪魔擋路,都被謝持風滴血不沾身地解決掉了。
和謝持風一起下山殺妖過無數次,桑洱一眼就看出,他如今的修為非過去可同日而語。以前還要纏鬥一番的魔物,如今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殺掉。
隻是,招式的感覺也變了。過去是點到即止的君子之風。如今卻是一路碾殺血肉而過,仿佛透著一股事不關己的殘酷。
有謝持風開路,二人順利地離開了這片噬人的森林。
長夜未儘,天空還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
這個時辰,正是魔物最活躍的時刻。不管修為高低,也不宜到處亂走,否則很容易變成被攻訐的靶心。
二人也進入了附近一個乾燥的山洞裡暫避。謝持風燃起了一個火堆。
桑洱的衣服泡過溪水,這一路走來,已經冷得臉青唇白,在火堆旁邊坐下,暖熱的溫度迎麵撲來,她哆嗦了下,渾身血管仿佛在節節解凍。
謝持風與她隔火堆而坐,一語不發地垂著眼,月落劍靠在一側。
桑洱也錯開了視線,盯著火堆。
以前的謝持風,表麵看起來再小冰山,也不是一冷到底的人,好歹讓人有跟他交流的欲望。不像現在,是真正的拒人於千裡之外。
就算她這個馬甲不是小啞巴,也不知該如何搭訕找話題。
好吧,隻要當事人不尷尬,就沒關係。
洞外雨聲綿綿,洞中的空氣凝滯而默然,火堆時不時就啪地裂響一聲。
借著衣衫的遮擋,桑洱不自然地摸了摸腳踝。玄冥令現在就在她懷裡,裡麵倒是裝了不少祛瘀止痛的藥物。但礙於謝持風在場,總不可能大剌剌地掏出來,隻能忍一忍了。天一亮,她就跑。
沐浴著火焰的暖意,周圍又安靜至極,受到方才吸入的瘴氣的殘餘影響,桑洱的意識逐漸昏沉,不知不覺地,頭就是一歪,睡著了。
……
半夢半醒間,桑洱聞到了杏花的香氣。
徐徐睜目,桑洱的睫毛便是一顫,驚訝地發現四周的景色已經大變,幽暗的山洞成了綠葉蔭濃的蒼山。
春末時分。枝頭上,杏花如雪,尚未凋零。漫長的山道綿延至遠方,仿佛沒有儘頭。
桑洱一動,身子就輕飄飄地飛了起來。抬手,半透明的指尖穿過了芬芳的杏花。
果然,她如今成了一縷幽魂。
九冥魔境,逼真的幻境,熟悉的把戲……
如若沒有猜錯,此處應該是夢魘打造的噩夢。
她又進來了。
桑洱蹙眉,沿著山道往前飄去,辨認出此地乃昭陽宗,隻不過,並非青竹峰、赤霞峰等地,而是還沒有結出金丹的末等弟子生活的地方。
她的上一個馬甲,在成為蓮山真人的徒弟前,就是在這裡長大的。
莫非這是她第一個馬甲的原主的記憶?
桑洱環顧四周,心底徜徉出了怪異的感覺。
這不對勁。
夢魘造夢,是為了折磨、摧毀獵物的精神。
桑洱現在用的馬甲是鳳陵的小啞巴馮桑。按常理,它造的噩夢,應該與馮桑的痛苦記憶有關才對,譬如把馮桑被毒啞、被家人冷落忽視的慘事循環播放一百遍。
夢魘怎麼會用她前一具馬甲的記憶來造噩夢?
一個魔物boss,總不至於有能力看穿係統【換馬甲】的機製吧。
更重要的是,如果桑洱真的進入了夢魘的圈套,那麼,此刻應當深陷夢中,不能自拔,是夢的一個角色,而不該是一縷清醒的幽魂。
桑洱:“……”
想不通。
難道說,這個噩夢不是針對她的,而是謝持風的噩夢?而她隻是一個被殃及池魚的倒黴蛋,像上次一樣,被吸進來了?
可是,謝持風從來到昭陽宗起,就是箐遙真人的愛徒,亦是宗門裡眾星拱月的存在,與末等弟子相比,有如霄壤之彆。
也談不上會在末等弟子的地方留下什麼記憶。
正當桑洱疑惑著的時候,忽然聽見前方的樹林裡傳來了爭執聲。她往前飄去,來到一片空地上方。
此處站著五六個昭陽宗的弟子,年齡約莫都在十多歲,麵目很模糊,仿佛套了一張朦朧的麵具。從衣著打扮及腰間之劍來看,都是已結出了金丹的弟子。
在他們中間,是一個拿著掃帚的小姑娘。
桑洱定睛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這是青竹峰的原版“桑洱”。
幾個小弟子正在輪番譏笑她:“我沒看錯吧,桑‘師姐’,你居然還在這裡打雜啊。”
“就是嘛。我們進來的時候你在掃地。我們結出金丹那麼久了,你還在掃地,丟不丟人啊。”
“我要是你,早就不好意思賴在這裡了。”
被眾人團團圍住的原版桑洱,看著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迎著嘲笑聲,她的臉漲得通紅,粗聲粗氣道:“滾開!”
“哎喲,我好怕呀,你要拿掃帚打我嗎?”
“哈哈哈哈!”
……
桑洱浮在上空,眉心越皺越緊。
先前附身時,她就知道,原版的青竹峰“桑洱”是一個臉譜化的炮灰。
性情要強,不討喜。不合群,人緣很一般。
結不出金丹,因而處處遭人輕賤、嘲笑、欺負。
所以,桑洱倒也能理解原主為何會抵不住郎千夜的誘惑,與魔鬼做交易。
諸多不幸與辛酸壓在背上,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這個片段,大概隻是原版桑洱當末等弟子的灰暗歲月裡,一個小小的縮影。
就在這時,人群後方,忽然傳來了一個冷冽的聲音:“你們幾個在做什麼?”
桑洱的心臟撲地跳了幾下,有幾分不可思議。
夢境裡的小桑洱和幾個欺負她的弟子,也齊齊吃了一驚,回過頭去,看見了一個雪衣少年。
謝持風。
在現實中,謝持風和原版桑洱是差不多大的。
但在夢境裡,他卻似乎比小桑洱要年長幾歲,已是翩翩少年的模樣,風姿動人,冷淡地板著臉,走了過來。
謝持風在昭陽宗地位斐然,幾個弟子都不約而同地軟了下來,訕訕道:“謝師兄,我們不是……”
“我們隻是和她開玩笑。”
“對啊,就是開個玩笑而已。”
夢裡的小謝持風卻不為所動,冷冷道:“宗門有律,不可欺淩同門,自行去領罰。”
幾個弟子對視一眼,垂頭喪氣地點頭說了聲“是”,就匆匆離開了。
眨眼,現場就隻剩下了小桑洱和小謝持風。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維護自己,小桑洱有點手足無措,握著掃帚的手越來越緊,紅著臉,又不知該說點什麼。顯然,她認識眼前這光彩照人的少年,卻沒想過對方會為自己說話。
“你叫桑洱?”小謝持風看了她一眼,問。
小桑洱局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那上麵有一塊難看的水漬,她想遮起來:“嗯。”
“以後,若再有人欺負你,你就來告訴我,無須害怕。”
小桑洱呆住了,看著他半晌,才點了點頭。
……
看到這一幕,在旁邊飄著的桑洱,已是一頭霧水。
這不可能。
原文裡,根本就沒有這一段情節。
這一時期的原主,受儘奚落,壓根沒有遇到任何外來的保護。
和謝持風的第一次相見,也已經是原主變成青竹峰弟子後的事了。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夢魘杜撰了一段情節出來?
可一般而言,夢魘隻會抽取獵物最害怕的回憶來循環播放,是沒有原創功能的。
何況,這段添加的情節,也實在稱不上是噩夢。夢魘怎麼可能會突然發善心?
桑洱越發懵逼了,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到雙腿一緊,仿佛被一股力量拽住,朝下拉去。
眨眼,她已硬生生地吸進了原主的身體,被迫附身於其上。
桑洱:“……?”
雖說是進了原主的身體,可桑洱沒有控製權,隻是被囿在這副身體裡,將原主成長的路走了一遍。
但是,這段成長故事,卻被無形的力量魔改了,徹底脫離了桑洱所知的原文。
在原文裡,小桑洱是受人欺淩的炮灰,是鄲弘深的青梅竹馬,也是對謝持風求而不得的舔狗。在上青竹峰之前,謝持風和她沒有半點交集。
可在夢裡,每逢小桑洱受到欺負時,都有少年模樣的小謝持風出來保護她。
小桑洱也沒有再遇到讓自己萬劫不複的郎千夜了。
她的天資很差,結不出金丹。小謝持風就不厭其煩地陪她一起練劍,帶著她修煉。
簡直像是取代了鄲弘深的位置,當了小桑洱的青梅竹馬。
甚至,做得比鄲弘深好得多。
冷漠的表象下,儘是內斂的關心與嗬護。
這個噩夢並不是日複一日流水賬。很快,場景開始轉換。
由於看到的都是魔改後的故事,桑洱也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不過,她判斷這更可能是謝持風的夢——畢竟,她本人從一開始就是清醒的。
雖然小謝持風近在咫尺,桑洱卻是無法做出任何舉動去喚醒他,隻能隨波逐流。
很快,噩夢裡開始出現了桑洱飾演謝持風的舔狗時,二人真正經曆過的那些事。
隻是,每一幕都有了不同。
在大禹山,他們從樹上的麻繩網陷阱摔下去的時候,後背撞樹的不再是小桑洱。小謝持風將她摟在了懷裡,自己扛下了衝擊。
五月末,天蠶都的廟會,小謝持風買了紅瑪瑙耳環送給小桑洱,任由小攤販調侃他們。也沒有再推開小桑洱,將她扔在人潮裡,自己去找白月光了。
吃千堆雪時,小桑洱給小謝持風挖紅豆,小謝持風則板著臉,耳根微紅,將她喜歡吃的杏仁粒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