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思緒凝固, 尉遲蘭廷周身的血液,仿佛也瞬間冷了幾分。
一刹過後,尉遲蘭廷就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 柔聲道:“桑桑,天氣冷,先把衣服穿好,再與我開玩笑也不遲。”
看見了她頭發的異狀, 自然不可能真的相信什麼都沒發生。
可人總是如此。因為不願接受, 所以下意識地,自欺欺人。
因為意識到了, 背後的結果或許是自己承受不起的,才會這樣粉飾太平。
沒想到桑洱見他靠近, 仿佛很害怕, 竟是往後瑟縮了一下。
尉遲蘭廷的手碰了個空。
渾身的骨節都仿佛不祥地冷了下去,又一寸寸地發著疼。
不能就這樣放著她穿著單衣,尉遲蘭廷一邊膝蓋壓上席子,一邊拿起衣服給她穿上。
可她的陌生、抗拒,卻是那麼地真實,不似作偽。尉遲蘭廷手微微抖著, 給她披好了衣裳,仿佛看不見她的異樣, 道:“桑桑, 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便回。”
但略顯急促的步伐, 終究暴露了內心所想。麵對這雙抗拒又陌生的眼眸,仿佛被刺得無法再久留片刻,他轉身匆匆離去。
農曆新年後, 積雪消融,天氣趨於暖化。但陽光的溫度卻仿佛照不暖他的身體。尉遲蘭廷的麵容是慘白的,定定在日光下站了片刻,才發現,方彥送來的那封信已經被他揉成了紙團。
在此時此刻,這封信仿佛代表了某種意義上的宣判。
尉遲蘭廷展開了信,明烈的陽光照得字有點模糊和刺眼。
——方彥在暴雪前就收到了他還安好的消息。隻不過一直沒辦法讓信件抵達他手。
那麼長時間的分彆,足以讓方彥查清楚鎖魂釘和鎖魂匙的事兒。雖然這花費了他不少功夫。但終究是把信息都補全了。
最初,尉遲蘭廷曾想過鎖魂匙的症狀或許是輕微和緩慢的。後來因桑洱吐血而破滅。近來她又好轉了些,重新攢了點希望。如今方知,那不過是個開端。
吞下鎖魂匙後,宿體會開始流鼻血、吐血、身體間斷疼痛。
這是早期的症狀。
小傻子居然一次也沒吭過聲說自己疼。
笨了一輩子,隻在這種事情上精。
若是對早期症狀一直置之不理,熬到了吐出烏血的時候,就無藥可救了。
第三次喂血,她將一夜白發,開始忘記身邊的人和事,從斷斷續續地記得一些,到失憶的時間越來越長,最終徹底遺忘。對她好的和不好的都會忘記,仿佛在一開始就沒相識過。
方彥說,桑洱的失憶,是一陣陣的。可“一陣陣”即使隻是一兩天,壓在人身上,也仿佛漫長得像一輩子。
尉遲蘭廷想不明白。她以前明明那麼喜歡他,滿心滿眼都裝著他。
忘記他後,卻那麼地抗拒他。
一天了,桑洱都不肯出來。
尉遲蘭廷想讓她吃飯,她都縮在房裡不肯出來。
好話說儘,誘哄,語氣強硬,再到低聲下氣地哀求,甚至想強行抱她出來了,都無法。伸出去的手,還是會敗在她瑟縮的動作裡。
那動作的力氣不大,卻足以將尉遲蘭廷的強硬和自信擊碎。
沒有彆的辦法,尉遲蘭廷隻好去找了鄰居那個和善又潑辣的大嬸。相處了那麼久,鄰裡的大嬸隱約知道蘭夫人的腦子和常人有些不同,像個稚子一樣。
尉遲蘭廷隻隱晦說了桑洱不願意吃飯。鄰裡大嬸是第一次看見尉遲蘭廷那麼灰敗的神色,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幫忙勸勸。
大嬸成功了。
尉遲蘭廷站在院子裡,眼神黑幽幽的,看著鄰居大嬸牽著怯生生的她,帶出了房間,指著桌子上熱了一遍又一遍的菜式,哄她坐下吃。
桑洱似乎也不認識大嬸,可她不排斥大嬸。坐了下來,拎起筷子,忽然瞥見屋外有人呆呆看著自己,又有點害怕地縮起了肩。
尉遲蘭廷匆匆轉過了身,沒有再留在這裡礙她的眼。
總歸要讓她吃一頓飽飯。
心卻空得可怕,泛著茫然而陌生的痛。
明明抱緊了,卻好像什麼都握不住。得到了,又在朝夕間失去。
天黑後,下了一場很小的雪。那座溫暖的小宅子如今卻成了逃避的地方。
尉遲蘭廷一直站在外麵,身上冷透了,才慢慢地、忐忑地回到了家中。迎麵就有一個身影撲出來,抱住了他,擔心地嚷嚷:“蘭廷,你去哪裡了呀!我今天剛睡醒就見不到你了!”
尉遲蘭廷呆呆站住,如墜夢中。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緊緊地抱住了懷中之人,臂膀顫抖,許久才在她迷茫的掙紮和“蘭廷你怎麼啦”的疑問裡,將她放了下地。
……
桑洱自然沒有真的忘記。
也不是故意一時記得一時不記得,來玩壞尉遲蘭廷的。
這都是在原文一筆提過的內容。原主記得他的時候,便如以前一樣愛親近他。不記得他,或者隻隱約地記得他欺負自己的畫麵的時候,便當做陌生人一樣排斥、抗拒。
為了切合原文,桑洱不得不在【遺忘】、【記得】的狀態之間,不斷地切換。毫無疑問,隨著時間推移,前者會漸漸擠掉後者的空間。
裝傻和裝失憶是兩回事。越是熟悉,就越難裝作不記得。
抗拒和遠離,似乎更能保證這場戲順利演到終幕。
失憶是間斷的,對尉遲蘭廷而言,折磨也是間斷的,因為不知道刀子什麼時候會落下,割得他渾身鮮血淋漓。又不敢離得太遠,怕錯過她記得他的時候。
但即使內裡已經千瘡百孔,焦躁痛苦,在麵對桑洱的時候,他也總是控製得很好,即使她排斥自己。因為他知道,若自己不控製好,或許連站得離她那麼近的機會也沒有。
當離了房間,他是什麼表情,是否有徹夜難眠,這些就沒人知道了。
桑洱以極快的速度衰亡下去,短短數日,頭發已經全白。
有時她會記得尉遲蘭廷。但更多時候是遺忘。她甚至忘記了怎麼生活,比小孩還不如。
因為這段時間她胃口不太好,尉遲蘭廷今晚特意煮了粥。去廚房端魚湯時,他彎腰用抹布捧上了鍋的兩側,忽然聽見了屋子裡發出巨響。
尉遲蘭廷的神經仿佛被某種懼怕的情緒勒了一下,不顧一切地衝了回去。見到桌子上的碗打翻了。勺子仿佛沒拿穩,碎在了地上。
而本來坐在這裡的人,已經不見了。
尉遲蘭廷臉色蒼白,第一反應是看外麵的雪地。沒有腳印,柴門也是鎖著的。他就開始在屋子裡找。這裡很小,很快,他就找到了桑洱。
她躲進了床底,最陰暗逼仄的一塊地方,睜大眼睛看著他。
“……”尉遲蘭廷跪在地上,朝她伸出了手,勉力維持著柔和,聲音很輕:“桑桑,怎麼躲在那裡,你出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燙到。”
粥撒了一地,更多的撒到了她的衣服上。
桑洱雙手扯緊衣服,小聲卻堅定地說:“臟了。”
尉遲蘭廷僵住了。
這個字眼,不知是巧合還是彆的,又一次出現,仿佛一根尖刺,狠狠地紮著那個肆意欺負她、口不擇言的自己的心。
尉遲蘭廷凝固了許久,才啞聲道:“不臟的,你出來,乖,我馬上給你洗乾淨。”
哄了許久,她還是不願出來。
尉遲蘭廷就陪她一起待在這裡,待到半夜,桑洱困了,昏昏欲睡時,感覺到自己被人抱了出來,放到了躺椅上。
一雙手沉默地給她更換了衣服,擦了臉。
在原文裡,原主就是因為弄翻了粥碗而躲到了床底。隻是,原文裡哄她出來的人,不是尉遲蘭廷,而是普通的仆人。現在沒了仆人,尉遲蘭廷就得自己上了。
在那麼低矮的地方被迫躲了一晚上,桑洱困了,感覺到臉上有布巾擦過,她迷迷瞪瞪地睜開了眼,看見了前方的人,一時沒想起來劇情在持續,喃喃道:“……蘭廷?”
拿著布巾的人一頓,竟是慢慢伏在了她的膝上,將臉緊貼著她的身體。
明明身形那般高大,看起來卻又矛盾地很脆弱。
仿佛一個遭到驅逐的、彷徨無助的孩子。
在桃鄉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到下半年。
也就是在桑洱的頭發變白的短短幾日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天午時,桑洱坐在院子的樹下,曬著斑駁的太陽。
忽然,她的餘光瞥見到柴門外,出現了一道陰影。
桑洱好奇地看過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竟然是好久不見的方彥。
看見了桑洱的模樣,方彥似乎也有些驚訝,盯著她那頭銀白的頭發。
在尉遲蘭廷問他如果一個人將鎖魂釘的鑰匙吃下去後會怎麼樣時,方彥就隱約有了預感。此時見到她的異樣,立刻就聯想到了自己查到的那些信息。
但是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另一回事——眼睜睜看著一個妙齡少女提早衰亡,仿佛是看著一個美好生命的衰敗,遠遠比“聽說”更有衝擊力。
“你……”方彥心下一歎,試探性地開口:“你家裡有人嗎?”
“……”
“你可認得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