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092(1 / 2)

隨著那聲熟悉的“主人”響起,一個人影從黑魆魆的角落裡撲了出來,又柔又暖的身軀直接掛到了伶舟身上。

這隻在數日前就落到了無常門的手裡、徹底失去音訊的小妖怪,竟再一次締造了奇跡,九死一生,活著回來了。處變不驚如伶舟,也明顯愣住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主人,這件事說來複雜。”桑洱親昵地用臉頰蹭了蹭伶舟的胸膛,仰起腦袋,瞳眸亮亮的:“我被無常門帶走後,找機會從他們手裡逃走了。因為猜到了你會來觀寧宗,所以我也混了進來,打算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能找到你!”

這廂,桑洱正旁若無人地闡述著來龍去脈。

那廂,離他們不過幾米的碎木廢墟裡,孟睢痛苦地長吟了一聲,抹去了嘴角溢出的鮮血。看見伶舟被那隻妖怪抱住了,孟睢便想趁機開溜,忍痛爬起身來,慌不擇路地往走廊的儘頭跑去。

但伶舟又豈會讓他逃跑,餘光瞥去,冷冷地一扯嘴角。

孟睢還沒跑多遠,一條腿就被魔氣卷住了,整個人被硬生生地拖了回來,再次被扔回了那破屋子裡,後背重重砸在門板的木頭上,揚起滿地的煙塵。

這粗暴無情的對待方式,看得桑洱眼皮一抽,仿佛能隔空聽見骨頭撞擊地麵、根根變形的聲音。

雖然修仙之人普遍比較抗揍,但這家夥被伶舟當成沙袋、毫不憐惜地扔來扔去,應該也不怎麼好了吧。

“主人,我晚一點再和你說。”桑洱咽了咽唾沫,識趣地鬆開了手:“你先辦正事吧。”

但是,鬆開他的腰後,她的手卻還是習慣性地揪住了伶舟的袍角。

伶舟瞥了她的手一眼。

在很久之前,下山做衣服的那回,桑洱曾在裁縫鋪裡被陌生修士欺負過。

自那時起,每次跟著他出去,不論是去人界,還是在九冥魔境,這小耗子都會悄悄拉住他的衣角。每次都不敢攥多,隻攥住一點點。看他不反對,她就會露出撿到便宜的偷笑,連步伐也雀躍了幾分。

在桑洱被無常門帶走後,這一道若有似無的依賴沒有了。但不知為何,伶舟還是會偶然分神,瞥一眼自己的衣角,那個熟悉的位置。

——尤其是在他喝不到甘醇的紅茶、嘗不到鮮甜得恰好的魚肉,心有不滿,又找不到合心意的仆人替代者的時候。

妖怪已經抓了不少回來,卻沒一個讓伶舟滿意的。要麼是泡的茶難喝,煮的魚湯不夠甜,要麼就是哆哆嗦嗦、沒完沒了地求饒。看得伶舟心煩,最後隻能吃掉它們,眼不見為淨。

這麼一對比下來,雖然這隻小耗子可有可無,但她的歸位,還是讓伶舟感到了滿意。

他從來不會去思考複雜的感情,也懶得去想自己偶爾分神的原因。他隻需知道,這隻小耗子回來了,今後的自己也不會再分神了。

桑洱注意到伶舟正在看她的手,有點兒惴惴不安。

難道伶舟不喜歡她在這種場合拉拉扯扯,影響他的施展?

桑洱立刻訕訕鬆手,還挪遠了一點。

卻沒想到,她退後了,伶舟反而一皺眉。

桑洱:“?”

桑洱不明所以,又看了一眼他的衣服。

難道伶舟不喜歡她抓皺了他的衣服,影響他的帥氣?

根據自己的理解,桑洱十分狗腿地重新上前,幫伶舟拉了拉外袍,討好地說:“主人,衣服我給你拉好了,一點褶皺都沒有了!”

伶舟:“……”

這時,遠處那片廢墟中,傳來了□□聲,支起了一個身體。桑洱轉頭望去,立刻說:“主人,快看,他又爬起來了!”

被狠狠拋起、摔落兩次,這回,孟睢終於無法利索地逃走了,他暈頭轉向,冷汗一滴滴地流下來,身上那襲華麗的喜服變得又皺又臟。撐著手肘往外爬,勉強抓到了一張木桌,靠著它坐了起來。

“哢嚓。”

來者不疾不徐地跨過了門檻,靴子踩碎了一塊小瓷器。

聽見這道聲音,孟睢就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門邊,一道長長的人影投落在地,幾乎遮蔽了慘淡的月光。

孟睢捂著腹部,弓著身,抬起冷汗密布的頭,又驚又懼地瞪著來人。

伶舟看著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笑:“小叔叔,這麼多年不見,你一看到我就跑,可真讓人傷心。”

不知道是否因為半魔的血統,在昏暗的地方,伶舟的眼珠竟似野獸一樣,有幽光流轉,極為瘮人。

桑洱站在他後麵,注意力終於從眼前的情景轉移到了伶舟對孟睢的稱呼上。

小叔叔?

難道說,孟睢是伶舟的生父孟心遠的弟弟?

可是,孟心遠如果還活著,也是一個古稀之年的老頭了。一對兄弟的年紀,怎麼會相差那麼大?幾乎對半砍了。

總不會是孟睢的修為特彆高,所以駐顏有術吧。

仿佛是畏懼與伶舟對視,孟睢目光閃躲,簡直是把“心虛”兩個字寫在了臉上:“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這裡沒有你要的東西,冤有頭債有主,你想要什麼東西,自己去找你父親要,我……”

話還未說完,孟睢就大叫一聲,被人一腳踹翻了。胸口傳來了沉重踩踏感,他的臉色驟然漲得鐵青。

“看來小叔叔對我確實不太了解。我的耐心一向不多。想裝傻充愣,也要挑對人才行。”伶舟踩在孟睢的胸口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仿佛在望一隻螻蟻,語氣帶了幾分玩味:“你說你什麼也不知道。那你這麼多年來,為什麼還要東躲西藏,不敢見我?”

胸骨微微凹陷了下去,孟睢緊咬牙關,麵肌抽顫,眼底爆出了血絲。在死亡的陰影下,他仿佛崩潰了,扯著嗓子,激動地罵道:“誰躲你了?!我隻是不想和你這個怪胎扯上關係!孟心遠當年就應該死在九冥魔境裡!就應該爛成一堆白骨,永生永世都彆回來!他敢和魔物苟且,珠胎暗結,還生下你這麼惡心的畜生、不人不鬼的玩意兒,居然還有臉回來,我呸!”

不久前,這人還披著一層文質彬彬的皮。原來,真正急眼的時候,什麼醃臢話都能吐出來。某些字眼簡直臟得難以入耳,桑洱忍不住皺起眉,看了一眼伶舟。

被人當麵罵得如此難聽,伶舟的反應倒是相當平靜,深不可測的雙眸鎖定著孟睢扭曲的麵容。

比起憤怒的回擊,這種平靜深沉的審視更讓人恐慌,仿佛在觀察獵物的弱點,而在某個時機,突然出擊,撕開獵物的喉嚨。而獵物永遠預測不到那個時機會在什麼時候來。

“孟心遠當年從九冥魔境出來後,第一時間就回到了孟家,卻被孟家當時的家主——也就是你,趕了出來。”伶舟似笑非笑道:“你將他趕儘殺絕,卻將他帶出來的東西據為己有了。讓你霸占了那麼多年,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

聽了這段話,仿佛有隻手掐住了孟睢的聲帶,叫罵聲卡在了他的喉中。空氣陷入了一片突兀的死寂裡。

桑洱睜大了眼眸,雖然暫時還雲裡霧裡的,不過,從目前的信息來看,應該是孟心遠當年拋下伶舟回人界的時候,偷走了伶舟擁有的某個東西——聽上去,這還是一個絕無僅有的稀世之珍。結果,回到孟家後,他卻被弟弟孟睢掃地出門。手裡的寶物也沒保住,落入了孟睢的口袋。

孟心遠從伶舟那兒偷走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猛地,桑洱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

對了!在九冥魔境裡,那條化龍失敗的巨大騰蛇曾說過伶舟“身有殘缺”,會不會就是在指這件事?

所謂的“殘缺”,不是天生的。而是本來就有,卻被偷走了!

桑洱的思緒飛快地轉動。

就她的觀察而言,伶舟身上最不正常的地方,就是他異常緩慢的心跳。

這麼看來,孟心遠偷走的東西,十有**,和伶舟的心臟有關。

孟睢和孟心遠應該是同一年齡層的人,他看起來這麼年輕,會不會就是和他“用”了這個東西有關?

那廂,與伶舟對望了片晌,孟睢的嘴唇終於虛弱地張合了一下:“我……我沒有。”

“你以為你不承認,我就不知道那個東西在哪裡了嗎?”伶舟的眼底有幾分譏誚,指尖淌出黑霧,空氣中,一隻半透明的手凝聚成型,猛地抓起了孟睢。

孟睢雙腳離地,驚恐地蹬動著,忽然張口,發出了一陣淒慘的叫聲。因為伶舟的五指插進了他的胸膛,鮮血飛濺,腥氣滿溢。

桑洱頭皮發麻。她本以為伶舟是要取孟睢的心,結果並不是。他隻是插進了手指。孟睢滿頭是汗,嚎叫著,從傷口處,散發出了赤色的光芒,猶如滾燙的岩漿在肌膚下流淌、彙聚,絢麗得不可思議。

等等,這個畫麵為什麼那麼熟悉?

桑洱一震。

她想起來了!幾天前的那個雨夜,江折容“舊疾”發作時的情景,不就和眼前的一模一樣嗎?唯一區彆隻在於,在江折容的心臟附近流淌的光芒,比眼前這人還要絢爛濃鬱百倍。

這是怎麼回事?

江折容的心臟,和孟睢、伶舟有什麼關係?

那絲絲縷縷的赤紅色光芒,在孟睢的肌膚下遊走、旋轉,隨即從心口的數個小血洞湧出,在空氣裡糾纏、扭曲,儘數彙入了伶舟的心臟裡。

強大的力量在空氣裡湧動,夾雜著尖戾的嘯聲。在猝不及防下,桑洱也被衝擊力推了一把,連連後退,後腦勺“咚”地撞上了柱子。

與此同時,密密麻麻的原文片段浮現在眼前。桑洱捂著脹痛的腦袋,終於“看見”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當年,孟心遠不願意一輩子都提心吊膽地活在九冥魔境裡。並且一早就打定主意,回到人界後,一定要大肆宣揚自己在九冥魔境裡存活的奇跡,好讓自己在修仙界青史留名。

為了自己的名聲著想,孟心遠絕不能讓人知道他和魔物生了個孩子。

若想永久保密,最一了百了的方法,就是毀滅證據,殺了伶舟。

對於伶舟,孟心遠的感情是很複雜的。

共同生活了數年,虎毒不食子,他對伶舟,也不能說沒有感情,更下不了殺手。

可惜,這麼一點稀薄的父子情,分量太輕了。遠遠比不過孟心遠想要的那個揚名立萬、受人景仰的未來。

雖然伶舟繼承了半魔血統,但畢竟當時年紀還小。孟心遠知道,自己離開之後,伶舟活下來的概率不大,很可能會被其它魔物吃掉。

當然,凡事沒有必然。孟心遠也考慮過,如果伶舟沒死,還獨自在九冥魔境長大了,可想而知,他會變成何等恐怖的存在。

到底是做了虧心事,孟心遠擔憂,如果伶舟活了下來,有朝一日也離開了九冥魔境,會記恨他今天的拋棄,找他麻煩。

於是,孟心遠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來,利用邪法,剝離了伶舟的心魂,偷偷帶走了。

心魂乃人神之精髓。失去了它,人的心臟會漸漸失常,走向慢性死亡。

但是,孟心遠沒有想到,強大的妖魔的內丹也可以充當興奮劑,維持伶舟的心臟的正常運行。

這是伶舟在心病第一次發作時偶爾發現的。這就是這麼多年來,伶舟時不時就會去九冥魔境走一圈,獵殺強大魔物的原因。

心魂被偷走了,受影響的不止有身體,還有感情。

因為心魂殘缺,伶舟與尋常人相差甚遠,他冷酷無情,獨來獨往,幾乎沒有感情,隻以獸性本能生存。

除非心魂回歸,不然,伶舟永遠都不會擁有正常人一樣豐富的感情。

但沒有感情,不代表伶舟不會記仇。記仇可不是感情本能,而是生物本能。

孟心遠偷走伶舟的心魂,一來是存了讓這個孩子自然心衰、慢性死去的心思。二來,也是留作防身的籌碼——他估計還有一些秘密的後招。萬一伶舟還是找上門來了,他也可以用伶舟的心魂來牽製對方的行動,以求自保。

按照孟心遠的預想,他帶著“在九冥魔境裡存活幾年”的傳奇故事、以及一大堆奇珍異草回家,一定會受到族人重視,還可以將當時名不經傳的孟家振興起來,甚至躍升為仙門大族。

可惜,他料錯了自己的弟弟孟睢的反應。

孟睢是當時的家主。失蹤的兄長居然沒死,還野心勃勃、載譽而歸。這事兒一旦傳開,孟睢現在的家主地位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為了摸清孟心遠的底牌,孟睢表麵裝作真心支持對方,取得了對方的信任。

某一次,兩人一起喝酒時,孟心遠說漏了嘴,透露出自己在九冥魔境裡有一個兒子。

底牌摸得差不多了,孟睢就出手暗算了孟心遠,占了對方的法寶,還將對方逐出了家門。

當然,他沒忘記將孟心遠和魔物苟合的醜事在家族內宣揚了一通,還借此威脅孟心遠:如果他敢回來報複,這件醜事,很快就不止孟家人知道了,還會傳遍仙門百家。

伶舟的心魂,混在那堆寶物裡,就這樣落入了孟睢的手裡。

孟睢並不知道這東西有其它用處,譬如可以拿來做威脅伶舟的把柄。畢竟是半魔的心魂,想著或許有大補之效,孟睢就貪婪地吃下了它。所以,這廝明明已經很老了,外表卻隻有五十歲上下——伶舟的壽命那麼長,他的心魂自然也有強大的延壽作用。

但福禍相依。因為這一批九冥魔境的法寶,孟家內部也不再平和。爭奪、內鬥持續了數年,這個小家族非但沒有振興,還逐漸走向了分裂、消亡。

孟睢的家主也當不成了,他打算換個地方生活。

也是在這時,他翻閱了孟心遠留下的手劄,才得知這心魂是孟睢偷回來的。再兼之,當時的伶舟已經從九冥魔境出來了,其半魔身份,在修仙界引發了頗多傳言,隻是都沒有得到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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