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抵著她喉嚨的東西,是一把磨得薄而鋒利的瓷片。
桑洱汗毛倒豎,卻忽然認出了這個虛弱的聲音屬於何人,徹底怔住了。
在她身後的人,說完了這句話,就已經力竭。手臂忽地一落,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
“咚——咣當。”
桑洱忙不迭地後退一步,將燈一舉,屏住呼吸。
地上趴著一個麵青唇白的少年,肩胛骨那一片的衣服,滲出了一灘深色的血……果然是遲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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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刻鐘後。
痛覺沿著神經,慢慢上爬。遲宵幽幽轉醒,忽然感覺到了自己趴著,燈光和人影。
他戒備地支起了身,桑洱猝不及防,被他嚇了一跳,手指一抖,一塊酒精棉球就落到了他的背上,滾了滾,留下了一串涼絲絲的水漬。
這麼大的動作,自然也牽扯到了肩胛骨處的傷口,遲宵疼得微微抽了口氣。
“你彆亂動了,你肩胛骨下麵有個很大的傷口,再動就又要流血了。”桑洱抿了抿唇,知道他不認識自己了,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是白蜂巢的逃犯。”
遲宵聞言,臉色果然一變。
“但是,你放心,我既然幫了你,就沒打算告發你。”桑洱趕緊補充,指了指一邊的書,誠懇地說:“為了不讓城市裡的醫生認出你,我是跟著書上說的那些,給你處理傷口的……我不是很會縫針,就不縫了,你要是再動,就真的好不了了。”
桑洱剛才拉開他衣服對著燈照過,一陣悚然。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這些實驗品都找不到芯片了,因為這玩意兒確實藏得很隱秘——居然在肩胛骨下方貼著。屬於是摸到骨頭也猜不到裡麵貼著一塊芯片的位置。
遲宵不知道是怎麼弄開的,傷口極不規整,還真能對自己下狠手。
桑洱完全沒有醫學經驗,最多隻在校運會給同學噴過雲南白藥,貼過創可貼。一看到那麼直白惡心的血糊糊的傷口,她頭皮都要炸麻了,雞皮疙瘩跟不要錢似的起。
好在,這具身體的原主這兒有講述外傷處理的醫術。桑洱就硬著頭皮,找全了東西,給他包紮了起來。
唉,樂觀一點想,好在他的身體足夠仿真。這傷口下麵竟和人類差不多。如果打開了是一堆五顏六色的電線,桑洱真的不知道怎麼處置了,她可不會修電路。
遲宵看了一眼那本攤開的醫書,眸色微深,審視了她一眼,仿佛在判斷她的可信度。終於,他似乎信了,重新趴了下去。
桑洱給他包紮好了,就將地上染血的衣服撿起來。床上的遲宵忽然叫住了她:“衣服有血,不要亂扔。”
桑洱心裡一動,第三次重生後的遲宵,心思也比之前縝密多了。她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處理了它。”
遲宵輕輕地籲出了一口氣,片刻後,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
桑洱出了一趟門,確保那件染血的衣服不會給他們惹上麻煩,悄悄拿著吃的,回到了房間裡。
燈芯發出了細微的“嘶嘶”聲。床上的少年裸著上半身,被子蓋到了腰部,趴著,似乎已經睡著了。
看到這一幕,桑洱現在仍有點不可思議的感覺。遲宵居然跑出來了……可是,白蜂巢在樂園裡勢力滔天,他之後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唉,彆說是他了,她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回家的路還是一籌莫展。
桑洱搖了搖頭,把麵條放到了桌子上,走了過去,想幫遲宵把被子往上拉一點兒。但沒想到,她的手還沒摸到他的後背,手腕就忽然一疼。
遲宵原來根本沒有睡著,睜開了一雙清明的棕色眼眸,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向她伸來的那隻手,冷冷地看著她。
“嘶……”桑洱被他捏得腕骨都像要碎了,忙說:“我隻是想給你蓋一下被子。”
遲宵頓了一下,才慢慢鬆了手:“對不起。”
看出了現在的遲宵誰也不信,桑洱就不再刻意靠近他了。
這間屋子有些逼仄,隻有一房一廳,一張床。床已經讓給了遲宵,桑洱也不好意思把傷員趕下來,就從衣櫃裡找到了被子和枕頭,打算在沙發上窩幾天。
桑洱本來就在發著低燒,精神不好。不過,引發她生病的那個心結,隨著遲宵的現身,竟奇異地迎刃而解了。她的精神鬆懈了下來,靠在沙發上,抱著被子,很快就陷入了沉睡裡。
她並不知道,遲宵這一夜,雖然睡了她的床,但壓根沒有合過幾次眼睛。
非但如此,他還忍痛,悄然下了地,小心地翻看了她桌子上的東西,確認了她確實是白蜂巢的員工。還看到了桌子上放了一些退燒藥。
既然這個人一口就說出了他的身份,肯定已經收到了白蜂巢的內部信息,知道大體發生什麼事了。
那麼,為什麼這個人還願意窩藏他呢?
遲宵蹙眉,眸中掠過了幾分深思。忽然,聽見沙發那邊傳來了夢中的嘟囔聲,他立即快而輕地將東西都回歸原位,就連傾斜的角度也細心地恢複了,就回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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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蜂巢耗費巨資製造的實驗品走丟了兩天一夜了,都還沒挖出來。
目前,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還沒有離開樂園。但要在這麼大的範圍裡甕中捉鱉,並非易事,畢竟,政府對底層的管理一向很混亂,魚龍混雜,多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誰都不會發現。
搜捕暫時沒找到桑洱這裡來,遲宵待在她的小屋裡,暫時過得還算安穩。他畢竟不是真正的人類之軀,那麼恐怖的傷口,短短一周,就筋肉凝合,複原了大半。倒黴的變成了桑洱,之前好不容易用藥壓下去的高燒,冷不丁地有了反複,卷土重來。
遲宵把床鋪讓回給了她,語氣平淡而溫和:“床還是給你睡吧,我已經占了你那麼多天的床鋪了。”
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在封閉的環境裡相遇了,遲宵待她的態度,也和之前兩次“眼中隻有她”的模式,有了不同。他甚至沒有透露過自己的名字和編號。
自然,桑洱也沒有機會,再給他取一次名。
桑洱低咳了一聲,沒有推拒,她鑽到床上,隻從被窩裡露出了一顆小小的腦袋,黑發淩亂地鋪在枕上,眼睛有點濕潤:“你打算之後怎麼辦?”
“我要離開樂園。”
“可是,去其它樂園需要市民身份,你怎麼混上星艦?”
“我不是去那裡。我要去的是——”遲宵頓了頓,轉頭,看向了她的陽台:“那裡。”
溫暖的夕陽將他的眼珠照得如火燒的琉璃一般,桑洱看愣了一會兒,才轉頭,意識到了遲宵指的,是樂園的“圍牆”。
樂園是太空城,邊界並不圓滑,在空曠的邊境,立起了一道宏偉而漫無邊際的高牆,至少三四十米高,以堅實的水泥壘砌而成。轟隆隆的排水管,日夜不息地排出黑褐色的廢水到牆外。
圍牆內還算是一片有人管理的城市。圍牆之外,則徹底是犯罪者的天堂。同時,它也是城市排放廢品垃圾的廢土之地。一些被城市驅逐的人、通緝犯,也會住在那裡。
絕對的危險,也意味著絕對的自由。
不過,那個地方,似乎也是現在的他的最後選擇了。
桑洱捂著嘴,咳了幾聲:“那裡太遠了……你等我好一點,就送你過去。”
兩人在夕陽下,望著彼此。屋中沒有點燈,忽然,他們同時開了口:“你……”
遲宵停了下來:“你先說吧。”
桑洱實在忍不住好奇心:“你也知道,我是白蜂巢的員工。我聽說你走之前,殺掉了很多實驗動物,為什麼啊?”
遲宵的睫輕輕撲扇了下,平靜地說:“在那個地方,逃不出去的實驗品,都會死得很痛苦。既然難逃一死,不如,我來送它們一個解脫。”
他這套邏輯,乍聽殘酷,但見識過白蜂巢內部手段的桑洱,居然找不到理由反駁。她呐呐地點了點頭,說:“我沒問題了……你剛才想問我什麼?”
遲宵定定地看著她:“你為什麼要幫我?”
桑洱燒得腦子昏昏的,也沒多想,就道:“因為逃不出去的實驗品,都會死得很痛苦。”
說完了,桑洱忽然有點懊惱,雖然自己想表明的也是那個意思,但直接照搬了他的話,感覺有點傻氣,詞彙量很缺乏的樣子。
遲宵略一揚眉,忽然,挑了一下嘴角。
在實驗室裡的時候,他也笑過。但這是第一次,桑洱看到了他臉上出現揶揄的神色。
桑洱覺得有點丟臉,急忙找補:“反正,你懂我是什麼意思的,對吧?”
“我知道。”遲宵笑著點頭,望了她片刻,忽然,輕聲道:“謝謝。”
這句謝謝,倒是比第一天他懷疑她有所圖謀的時候,要真誠多了。
桑洱心裡泛起了一種酸酸澀澀的情緒,“嗯”了一聲。她有些說不出的難過,但是,又衷心地希望,他可以獲得自由。
在這座廢鐵都市裡,最常見的交通工具就是能源車,優點是靈活快速,很適合穿行在長街窄巷。桑洱附身的原主就有這樣的座駕,但是,它必須用主人的虹膜來啟動。
聽說最近的搜查越來越嚴,白蜂巢的眼線和監控又無處不在。桑洱也有點兒不安,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起個大早,送遲宵離開這裡。
不知是否因為思慮重,到半夜,她竟然又迷迷糊糊地燒了起來,還蜷成了一團,說起了夢話:“媽媽,爸爸……”
遲宵坐在床邊,正支著頭,在記著附近的地圖走向。聽見了這聲含含糊糊的喃喃,一怔之後,轉向了她。
來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那麼長時間,這天晚上,桑洱久違地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夢見自己站在爸爸媽媽中間,挽著他們的手臂在往前走。可慢慢地,她開始原地踏步,爸爸媽媽邊說邊笑,越走越遠,她哭著喊他們的名字,爸爸媽媽卻沒回頭看她一眼。
分不清真實還是夢境,眼淚隨著情緒釋放了出來。朦朧間,好像有一隻手,按在了她的頭發上,溫柔地摸了摸,好像在摸兔子。感受到了一點安慰,夢魘慢慢散了。
……
遲宵收回了手,望著自己的掌心,出了會神。
就在這時,一陣細微得近乎難以捕捉的咯吱聲,傳入了他的耳中。遲宵快步走到門邊,從貓眼的方向,撩開了一寸窗簾,往下看去。
潮濕陰暗的冷巷,一道鐵質樓梯,靠牆釘立。扶手被雨淋多了,生了鏽,再輕的力氣踩上去,也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那是幾個穿著白蜂巢守衛的全套製服、手握電槍的男人。
遲宵神情一變,捏緊了指骨。
居然已經搜查到這裡了?這是突擊搜查,還是……
他瞥了一眼床上那正在安睡、對這逼近的連坐危險還一無所知的少女,終於,下了決心,從陽台的方向,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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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桑洱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快升到中空了,早已超過了出發時間。
怎麼遲宵不叫醒她?
桑洱的眼角還有點腫,懵了一下,爬起身來。
房間裡靜悄悄的,壓根沒人。
遲宵……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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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躲進了她家,遲宵就沒有出過一次門。桑洱心中惴惴,眼皮總莫名地跳動,有種不祥的預感。
等到下午,仍不見對方現身,桑洱坐不下去了,趕去了白蜂巢。
當她走入白塔的辦公區,看見眾人都帶著輕鬆的表情,在議論“失蹤的實驗品”時,心臟就直往下沉。
不要……千萬不要是……
後方傳來了安妮驚訝的聲音:“咦,桑洱,你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不是生病了麼?”
桑洱一僵,轉過了身:“安妮,我聽到他們在議論,那個失蹤的實驗品抓回來了嗎?”
安妮手裡拿著一盒酸奶,喝了一口,點頭:“抓了。”
桑洱暗暗地捏緊了手指:“怎麼……抓的啊?”
安妮想了想:“聽說是守衛那邊重新檢查監控畫麵,找到線報,說EA001最後在城北龍窟旁邊的平民區出沒,昨天淩晨就過去搜了。本想著還得挨家挨戶地找,結果,在外麵抓到了……也不想想,光靠他一個,怎麼可能躲過天羅地網?不過,抓到他的地方離龍窟已經挺遠了,要是他走運一點,說不定就跑掉了。”
昨天淩晨?
難道遲宵是察覺到了搜查的動靜,不想連累她,所以自己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