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滋味兒充斥著太陽穴,像是睡了很長的一覺,桑桑的眼皮困乏地抬了抬,看到了一盞懸在漆紅房梁下的琉璃燈。光線透過紗幔,朦朦朧朧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在做夢,慢慢地閉上了眼。
但很快,桑桑就猛地想起了什麼,腦子裡的混沌一掃而空,想坐起來。可全身的力氣還還沒蘇醒,手肘發軟。
就在這時,紗帳被撩開了,光線透了進來。一雙手臂及時地攙住了她,熟悉的降真香氣,隨著紗帳的掀合,幽幽地滲入了混沌的靈竅裡。
桑桑輕哼一聲,穩住身體,入目所見,就是對方的衣襟。
這似乎是一件舊衣,雖然乾淨,卻不會嶄新得發亮,像是會在家裡不見客時,才會穿的衣服。
桑桑一愣,抬起頭,江折容那張端麗而溫雅的麵容,映著頭上燈火,就這樣出現在了她的眼簾裡。
他們置身在了一間十分寬敞風雅的臥房,格局與她先前住的那間完全不一樣了,麵積也要小一點。華麗精細的程度,卻不減半分,梨花木桌,銀華鏡,青紗繡床……顯然,是費了一番心思布置過的。
江折容沒有阻攔的意思,神情平靜地任由她看。
桑桑環顧一周,錯愕和怪異的感覺,在心底發酵得越來越濃,重新轉向了江折容:“這裡是什麼地方?”
“桑桑,這樣做之前,我其實考慮了很長時間。”江折容卻答非所問,垂著眼看她,淡淡道:“但聽了你的答案,我還是決定這樣做了。”
他的神態平靜無波,桑桑與他對望,竟忍不住,咕咚地咽了一下喉嚨:“我的……什麼答案?”
“既然你喜歡的隻是我兄長的外表和修為。如今,他有的這兩樣東西,我都有了。”江折容輕柔地笑了笑:“那麼,你選我也是一樣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想弄多少個孩子,我都可以滿足你。”
桑桑瞪著他,有那麼一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但她知道並沒有。一股涼氣慢慢地爬上了背脊,她的手指攥緊了被褥,有點慌:“你,你是在作弄我吧?”
江折容的笑意淡了一些,口吻卻依然溫柔,毫無火氣:“桑桑,我不會拿這些事作弄你,你知道的。”
桑桑盯了他片刻,一咕嚕就下了床,直接跑到了門邊,決定出去看看這是什麼地方。然而,房門早就設了結界,使出的妖力仿佛被吞噬了,壓根無法撞開。
“彆試了,桑桑,你出不去的。”後方傳來了江折容平靜的聲音。桑桑一僵,忽然感覺到空氣裡有風起。江折容不知何時走了上來,彎腰抱起了她。
桑桑一驚,手腳並用地掙紮了起來。
好在,江折容隻是將她放回了床上,就毫不避諱地單膝跪蹲而下,攥住了她的腳踝,微一蹙眉。
原來,方才因為情急,桑桑是隻穿著襪子下床的。
跟變魔法一樣,江折容拿出了一雙漂亮的紅繡鞋,低頭,給她套上了鞋子,穿好後,還捏了捏鞋頭,自言自語:“我記得你就是穿這個尺碼的鞋子的,果然。”
他越是這樣溫柔體貼,就越不正常。
識時務者為俊傑,桑桑按捺頭皮發麻的滋味兒,試圖哄他,軟語說:“折容,你聽我說,萬一你哥哥發現我們不見了,他肯定會很著急很擔心的。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
“我已經給兄長留了一封書信。”江折容微微偏開了頭,陰影遮蔽了他那一側的麵容,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他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桑桑瞪著他,惱道:“江折容!”
“桑桑,兄長做得到的,我不會比他差,還會對你比兄長更好。”江折容坐到了床沿,抬手,輕輕撫過桑桑的下頜。昏光之下,他的眉眼毓秀,長睫下是極黑的眼珠,唇則是冶麗的殷紅:“就像那天的事一樣,你其實不討厭的。不是嗎?”
說完,他就低下了頭。但是,這個吻印了個空。
桑桑的回答是彎腰,蹬掉了那雙紅繡鞋,跟鴕鳥一樣,鑽進了被子裡,蒙住了頭。
江折容僵了一下,低頭,望著這個拒絕他的背影,目光微暗,有一瞬間的徹骨冰冷。
但說話時,語氣依然溫和:“桑桑,時辰不早了,我先去做晚膳。等一下就回來。”
“……”
床上的那一團小山坡不回話,還動了動,轉了個朝向,頭部朝向牆壁,幼稚地將屁股對著他。
用孩子氣的舉動,來彰顯自己的憤怒。
“被子裡太悶了,彆在裡麵待太久。”
江折容將一個柔軟的枕頭放到了她身邊,再看了她一眼,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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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幾天,桑桑翻遍了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逃走的空隙,氣成了一隻河豚。
但這也是在所難免的。三年前,她已經不是江折容的對手,單單被他用劍指著,都會抖若篩糠。全靠一些小聰明,才能從他手中逃走。如今,江折容不僅恢複了靈力,還得了三百年的道行,更是她無法撼動的存在。
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吧。
桑桑試過裝可憐,也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江折容都不為所動。
見狀,她又靈機一動,想到了自己的看家本領——裝暈、裝病、裝死,想騙江折容打開結界。
這天傍晚,江折容開門進來時,就看見上午還活蹦亂跳的小妖怪,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氣息極虛弱。
江折容蹲了下來,微微歪頭,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正在裝暈的桑桑:“……”
這不是她第一次騙人了,但卻是忐忑感強烈的一次。麵上不顯,心跳的怦咚聲,卻仿佛要撞破胸壁。
都進門這麼久了,江折容怎麼還在上麵看她?
嘴上說喜歡她,看見她生病了,難道不應該擔心一點的嗎?
正在胡思亂想,忽然間,腰上被一根手指輕輕撓了一撓。那力道很輕,又恰到好處,勾到了她的癢癢肉。桑桑的臉扭曲了,腰情不自禁地一扭,不幸地破了功:“噗——”
一笑出聲,她就知道完蛋了。
睜開眼,果然,江折容正托著腮,低頭凝目看著她,手還沒收回,目光是溫和的。
既然被當場識破了,桑桑也不演了,猛地彈起來,覺得有點丟臉:“你一早就發現了對不對,還一直盯著看了那麼久,是不是想看我笑話?”
顯然,她還不知道自己露餡的原因——這些天,雖說不能出門,但衣食住無一不被照顧得無微不至,她那張尖尖的小臉都長出了豐盈綿軟的肉,臉色紅撲撲的,一看便與“病弱”一詞完全不搭邊。
隻是,他的手才碰到她的耳朵,輕輕一摸,就被扭頭躲開了。
江折容的手凝在了半空,半晌,才慢慢垂落,在袖下捏成了拳,起了身,斂起了笑意。方才他離開是去烹調晚膳了,食物就放在了桌上,今天也不出意外是桑桑愛吃的東西。
“桑桑,來吃飯了。”
桑桑決心表現得有骨氣一點,哼道:“我不餓。”
裝病弱失敗了。那麼,如果用絕食來威脅,會不會可以拿捏他呢?
無關緊要大事時,江折容都對她很縱容,當下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將飯菜熱著。但半個時辰後,一個時辰後,她依然拒絕進食。江折容終於看出了她真正的意圖。
江折容舀了一碗甜米粥,坐在床邊,側首,溫聲說:“桑桑,已經很晚了,你這幾天為了衝破結界,用了不少妖力,得吃點食物補充。今天的甜米粥,我放了很多紅豆。”
桑桑聞到香味,胃好像更空虛了。但她嘴上仍逞強,翹起下巴,道:“我不餓!”
江折容沒說話,片刻後她聽見了他放下碗的聲音。看來是放棄了。
豈料下一瞬,她的下頜就被捏住了,他柔軟的唇印了下來。沒有弄疼她,動作卻是那麼地不容抗拒,直接撬開了她的嘴唇。桑桑一瞪眼,氣惱地咬,他卻好像猜到了她會有這反應,卡住了她的下頜,另一隻手牢牢壓製著她的手腕。
甜米粥軟糯糯,溫熱正好能入口,順著交纏的唇舌,渡到了口中。桑桑強行屏住呼吸抵抗,但上顎的軟肉被極富技巧地輕輕一頂,她的氣關就不受控製地鬆了。香味爭先恐後地滲入味蕾,饑餓讓她情不自禁地一咽喉嚨,咕咚地仰頭,吞下了所有,麵頰瞬間爆紅。
唇分,江折容的下唇也沾了亮晶晶的痕跡,但他沒理會,隻擦了擦她的嘴角,低頭,慢條斯理地舀了一勺粥,似乎打算繼續喂她。
桑桑見勢不好,連忙奪過了瓷碗:“我自己吃!自己吃就好!”
但她並未放棄,第二天化成了原型,故技重施——畢竟,她的原形隻有江折容拳頭大小,她就不信江折容對著一張毛茸茸的臉,還親得下嘴!
結果,江折容並不止一種手段讓她吃飯。舌頭被他摸到時,桑桑渾身一抖,奓了毛,惡向膽邊生,狠狠咬了他一口。儘管出了血,江折容的眉頭卻皺也不皺,好像沒有痛覺。等她吃飽了,才去處理傷口。
桑桑盯著他的背影,她隻是想要江折容知難而退,咬出血了,又有點不安:“你為什麼不縮手?”
“不想你咬傷自己。”江折容頭也不回,隨口道:“況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桑桑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第一次和他見麵時,好像是咬了他的臉頰一口來泄憤……
人形絕食會被親,原形絕食會被摸到舌頭,橫豎都討不到好,還折騰到自己,桑桑無奈放棄了這條路子,開始老老實實地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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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如果一直無法和外界接觸,不能和江折夜取得聯係,就算婁初伯查到了那個壞人的新消息,也可能會耽誤最佳的時機。
儘管生氣江折容一意孤行的做法,但是,桑桑還是希望他可以拿回自己的心魂。
於是,第二天,她就硬著頭皮,把江含真的消息說了出來。無奈,這段時間她為了出去,編的謊實在太多了,五花八門,江折容似乎並不信這個說法,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桑桑泄了氣,又開始想著其它辦法了。
一開始,江折容說過他會給她婚禮,但他說了就像沒了這回事似的。這段日子,他也一直沒有動真格的意思,也許是想婚禮後才說。
但是,她發現,每逢自己的抗拒和逃離的意圖多幾分,江折容的眼神就會有點危險,仿佛被拴著的理智在搖搖欲墜,親吻也會來得很濃烈。
於是,桑桑在苦思冥想後,開始試著改變對待江折容的態度。每天都向他討要一些小東西,譬如衣裙、皂角、想吃的東西,每一次都不重樣。
第一次聽到她主動要東西,江折容似乎一愣,眸底浮出了一絲驚喜。
當天,他就把事兒辦好了。
桑桑心中一動,翌日又開始提要求,要東西。從此,成了慣例。
有些東西,得去鎮子裡買,十分麻煩。但江折容從來不嫌麻煩,還耐心細致地一一滿足了她。
仿佛很喜歡她向自己提要求,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每次看她埋頭拆東西,他還會有點兒緊張,低聲問:“喜歡嗎?”
若她點頭,他就會開心地笑起來。
桑桑觀察到,自己和江折容說話、提要求的次數一多起來——哪怕是一些無理又驕縱的要求,他的情緒就會越顯平穩,危險尖銳咄咄逼人的那一麵也會如日出後的月亮,隱沒在更溫暖燦爛的陽光裡。
因為關係的緩和,江折容也不再拘著她在房間裡了。桑桑跑出院子,環顧周遭,卻失望地發現,周圍都是青山綠野,綿延群山。
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地方,而且,院牆上也有結界,她出不去。
房間裡倒是有很多話本,江折容因為下山多了,還帶了很多小玩意兒過來。但桑桑為了表現自己被關著的不滿,不是時時刻刻都會理睬他,江折容就默默地坐在旁邊看著她。
以前的江折容有很多愛好。既有修仙世家小公子的俠氣,也不失書香門第的熏陶,看書,撰寫文章,間或也會下棋,繪畫。但現在的他好像沒有了其它愛好,不笑的時候,顯得很冷,經常就看著她發呆——她在睡覺的時候也不走,一呆就是一個下午,就跟看一次少一次似的。
神經再大條的妖怪,被盯久了也會彆扭。
有一次,桑桑終於忍不住了,瞅著他,問:“你整天待在這裡,都不悶的嗎?我不和你說話,你不會去看書嗎?”
江折容微怔,就搖頭,說:“不會悶。”
“你在發呆,怎麼可能不悶?”
“我先前有兩年時間,幾乎天天都望著一扇窗發呆,已經習慣了。”
桑桑更狐疑了:“為什麼你要看著窗戶發呆?”
“……”江折容看著自己的手指,靜了片晌,才說:“因為那時身體不好,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躺在床上。”
桑桑一愣。
幾乎是一瞬間,她就明白了江折容在說什麼,心臟縮了縮。
不是吧,她還一直以為江折容的受傷隻是突然失去了靈力。原來,根本沒那麼簡單,還有過臥床不起的時候嗎?
桑桑的心不太舒服,忍不住放下了話本,抱著膝,小聲說:“我今天心情還不錯,勉強可以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