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凜月直勾勾地看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裡明顯帶著豔羨。
她向往的婚姻,本該是這樣才對。
靠近駕駛座的車窗半降,夾雜暑氣的清新空氣湧入。
他的聲音卻被熏得沙啞:“疼嗎?”
周凜月一愣,回頭看他:“什麼?”
他收回視線,極輕的一聲笑,察不出悲喜。
沒有頭尾的問題,讓她陷入沉思當中。
車輛重新啟動時,她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在美國治病的那幾年。
疼。
很疼。
非常疼。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笑了笑:“不疼。”
秦晝的呼吸微凝,眼神也倏爾黯下去。
他好像藏下了很多,在他沉默不語的這幾分鐘裡。
他極少有示弱的時候,內心強大到一定程度的人,哪怕短暫坦露出的真心,都是讓旁人難以捉摸的程度。
周凜月隻當他是太困了。
身子縮回椅背,慶幸今天聽到這些的是秦晝。
最起碼,他懶得去將這些傳播。
所以肯定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等回到家她就把這個音頻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清除掉。
原先四十分鐘的車程,今天接近兩個小時才抵達。
顯而易見的遲到了。
出乎周凜月的意料,不是她想象中的田園彆墅,這裡的一切都非常簡約。
素白的牆壁,隨處可見的青磚黛瓦。
木製籬笆圍成的院子,明顯剛翻過土,綠色的小秧苗隻探出一個小尖兒來。
門前一個樸素打扮的婦人正拿著綠色噴壺在給秧苗澆水,看見他們了,放下手裡的噴壺笑著過來。
“還以為會晚點到,怎麼樣,路上是不是很堵。”她動作自然地接過秦晝搭在臂間的大衣外套,在秦晝說完那句“還好”之後,她又慈眉善目的去同周凜月打招呼。
捏了捏她穿著單薄的手臂:“哎喲,怎麼隻穿這麼點啊,乖乖,冷不冷。”
話裡無一不是關心的熱切。
周凜月被她的熱情弄懵,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去看身旁的秦晝。
後者臉上帶著淡笑,攬過她的肩往自己身側攏:“覃姨,她膽子小。”
覃姨笑道:“倒是我太過熱切了。”
她側開身子讓他們先進屋:“秦頌也到了,你爸親自打的電話,要不然他還在美國玩他那賽車呢。他媽為了他的事,這段時間白頭發都多了不少。”
周凜月對秦晝的依賴,在此刻被最大化。
完全陌生的環境,讓她毫無安全感。所以眼下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秦晝自然能感受到她的揣揣不安的心緒,搭在她肩上的手輕按了幾下,又鬆開,改去握住她的手。
帶著涼意的體溫,熨帖手背傳來,她卻感到無限的安穩。
進了客廳,屋內的裝修同樣簡約。
秦晝父親身份特殊,所以行為處事都極為低調,衣食住行一切從簡。
一副廉潔做派。
沙發上坐著兩個人,穿著經典款旗袍的女人,烏黑的盤發上簪了根木釵。
桌上放著一整套茶具,她專心地煮茶沏茶。偶爾腰彎下去,脊背都是挺直的。
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懶散地窩坐著一個人,身上穿了件黑色衝鋒衣,半卷的袖口露出半截水墨畫的紋身。
屬於過目不忘的濃顏長相。
長腿搭在茶幾下沿,黑色馬丁靴和他周身的冷淡氣質倒意外相符。
他橫拿手機,不時有遊戲打鬥音效傳出。
覃姨將秦晝的大衣撣平掛好:“飯菜應該好了,我去廚房看看。”
她這番話將屋內二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來。
女人回眸,男人抬眼。
目光都落放在剛進屋的二人身上。
周凜月的手還被秦晝握著,她下意思靠他更緊。
感覺到身側人的局促,秦晝垂目:“冷了?”
她搖搖頭,雖然有些緊張,但還是禮貌的打過招呼:“阿姨好。”
目光放在那個男人身上時,她頓了頓。
不知該怎麼稱呼。
秦晝提醒她:“秦頌,我堂弟。”
周凜月這會想起來,他們之前在外婆家其實見過一麵。
她小聲與他打招呼:“你好。”
男人聳了聳肩,連骨頭縫都透著慵懶,又重新闔目窩回沙發。
秦母站起身,首先看向的是她的兒子。
她注意到他眼底的倦色,深知他最近這幾年工作起來有多不要命。
連續幾天不吃不喝,對他來說都再正常不過。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去家裡看他,發現他瘦了十幾斤,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瘦了十幾斤。
那臉頰都凹陷了,卻還對著電腦開項目會。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桌上是剛吃剩的藥,還來不及收起來。
旁邊掛著吊瓶,那些透明的液體正透過那根輸液管,源源不斷流進他的身體裡。
仿佛是另外一根血管,為他提供活下去的養分。
怎麼可能不心疼,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十月懷胎生出來的。
從小精心照料著長大。
看到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狼狽,憔悴,從高台上跌落,失了往日驕傲。
在泥土中滾爬。
她心疼地勸他:“慢慢來,循序漸進,身體最重要。”
他一張一張地比對價目表,讓她放心,他短時間內還死不了,也不可能讓自己死。
他說話的口吻依舊平靜,分明還是她記憶中那個優秀的兒子。
可又讓她覺得陌生。
他那麼急切的想要得到一個回報,想要獲得成功。
她知道是因為什麼。
“先坐吧。”目光收放回來,秦母衝周凜月點了點頭,也算是打過招呼。
覃姨從廚房出來後,手上多出兩碗銀耳羹來,“路上風大,彆著涼了,喝點熱的暖暖身子。”
周凜月道了聲謝,那碗銀耳羹被秦晝端去一旁的餐桌上。
他為她拖出椅子,讓她坐在這兒喝完。
周凜月捏著瓷勺,有些不安的眼神望向他:“那你呢?”
看出了她眼底的忐忑,他輕笑,也一並拖出一張椅子來,在她對麵坐下:“我在這兒陪著你。”
周凜月懸著的心慢慢落回實處去,有些燙,她小口喝著,不時停下來吹一吹。
秦晝說她怎麼像個小孩,喝的到處都是。
他用指腹擦去她唇角的粘稠,又抽了紙巾擦淨手指。
周凜月有些不好意思的抬眸,同時又覺得澀然。
唇角被他碰過的地方,好像還帶了點他的餘溫。
微微的涼意。
她下意識舔了舔,擔心那裡還有銀耳羹的殘留。
卻不知道這樣的舉動讓男人眼神微黯,放在桌沿邊的指腹撚了撚。
似在回味一閃而過的觸感。
坐在沙發上玩遊戲的秦頌,注意力不知何時從手機上移開了。
此時深邃了一雙眉眼看向餐桌。
覃姨叫了幾聲他才有反應:“嗯?”
覃姨剛從樓上下來:“先生讓你去一趟書房。”
秦頌眉頭皺了皺,不用想也知道是為什麼。
處在那個位置的,似乎天性就好為人師。
看著秦頌挺拔如鬆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周凜月的思緒回到了很多年前。
關於秦晝的父親,她了解最多的一次,是在學校一百周年校慶。
當時請來了很多學校畢業的優秀學子,還有部分學生的家長。
簡易的個人資料在校門外那個巨大的顯示屏上不斷播放。
其中停留時間最久,也最顯眼的,就是秦晝的父親。
其他人的姓名都是一同出現,密密麻麻擠在同一塊屏幕上。
唯獨隻有他的父親,像是古時候衣錦還鄉的狀元郎,巨大鮮紅的告示被貼在了城門處最顯眼的位置。
昭告全天下。
周凜月見過那個男人幾眼,比起他的母親,秦晝與他的父親更為相似。
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臉部輪廓。
都有種輕描淡寫的疏離。
這種疏離不算強烈,也僅僅隻有在試圖靠近時,才能察覺到。
但他父親的慈目淺笑將這份疏離淡化,所以顯得尤為親和。
那次見麵是在家長會上,高二升高三的階段,班主任為了了解到家長的想法,所以學校特地舉辦的。
作為高一的新生,哪怕已經入學一個多月,可分班後的陌生,讓她對周圍的一切都帶著不安的警惕。
每天上下學,她都是獨來獨往。
那天風很大,她看見校門處進來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
周圍幾個人都帶著笑意,不時溫言讚美幾句。
“阿晝這孩子我從小看著他長大,性子內斂深沉,辦事也穩妥,聽說上次的數競他又是第一。”
“現在的政策講究優生優育,您帶了個好頭,我們底下這些人呐,還是得像您學習。”
“依我看,阿晝未來肯定能繼承您的衣缽。”
為首居中的男人滿麵春風,說話卻帶著謙遜:“那孩子年紀還小,我和他媽不想給他施加太多壓力,很多事情還得慢慢來。至於未來想走哪條路,還是得看他自己的意見。”
鈴聲響過幾回,周凜月沒有繼續去聽,邁開了步子朝教室跑去。
至少在那個時候,她是能夠感受到的,秦晝的父親以秦晝為榮。
可現在呢。
終於開飯,覃姨布好菜,想著去樓上喊人下來吃飯。
結果隻有秦頌一個人下來了。
他臉色沒多好看,顯然已經被劈頭蓋臉訓過一回。
秦母看著他,柔聲問道:“你大伯沒下來?”
他搖了搖頭:“他說不餓。”
說這話時,他看了眼秦晝。
後者神情如常,並無太大反應,反而還有心情替周凜月擺好碗筷。
他與他的父親已經八年沒有說過話了,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
他好像成為了家族恥辱,他父親抹不去的一塊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