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孩子生母不知的寡夫,能指望彆人說什麼好聽的話呢。
現在不同了,他女兒是皇上,他搖身一變成了太君後,那些潑在他身上的汙水儘數洗清,沒人再敢說他一個不字。
他苦了好些年,可算苦儘甘來,擁有榮華富貴眾人服侍了。
他那雙手,再也不用點燈熬油給人裁剪衣服,不用對著黃豆大小的燈芯去穿針引線。
他將是整個大梁,最尊貴的男子,是大梁的太君後。
可如果他不進宮……
蔡甜垂下眼,胸口發悶,心都是疼的。
可如果他不進宮,享受跟富貴沒了不說,單單梁夏的正統身份都會一直被人懷疑。
到時候竇氏麵對的不再是街巷裡的閒言碎語,而是朝堂文臣的口誅筆伐。
文人的墨,覆蓋了太多人的血。
那一行行一列列的字,不是墨跡,而是條條鮮活的人命。
跟切膚之痛比起來,言語帶來的壓力跟暴行,可痛的太多了。
宗室被除,朝臣把持朝政,梁夏還沒能完全掌權,竇氏這話,讓蔡甜該如何回答。
蔡甜脊背如往常一般挺直,鴉羽般的長睫落下,遮住眼底種種情緒。
沉默許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蔡甜才開口。
“該。”
如常的語氣,沒有半分情緒起伏。
“該啊。”
竇氏眼裡的朦朧水光搖搖欲墜,一時間他分不清是自己在晃,還是眼淚在打著旋。
“好,好,”竇氏抬手抹掉臉上的清涼,踉蹌著離開長凳,“你說該,那我便當。”
飯是吃不下去了。
竇氏離席時晃了一下,梁夏伸手扶他。
淚水掉落視線清晰,竇氏垂眸的那一瞬間,看見蔡甜在長桌下,抬起又落下的手。
抬起那一寸是本能是愛意,落下後手指緊緊握著腿,是克製是隱忍。
竇氏沒說什麼,由著梁夏扶自己進屋醒酒。
兩人間已經做出選擇,劃清了界限,好像沒了彆的可能。
“大夏,”竇氏坐在床邊,輕聲說,“我的封號,帶個玥字,行嗎。”
梁夏蹲在他膝邊,伸手揉他放在腿上的手,昂臉柔聲應,“好。”
蔡甜,姓蔡,名甜,字玥。
玥,上古傳說中的神珠,是個好字。
竇氏這才露出笑意,伸手揉揉梁夏的腦袋,打起精神,跟她說,“往後,看誰還跟說老子我的壞話,我讓我女兒打爛他們的嘴!”
他發泄一通,抱著枕頭躺下,梁夏脫掉他的鞋,托起他的雙腿放在床上,給他蓋好被子吹了燈才出去。
安靜黑暗的房間裡,原本應該熟睡的竇氏,臉埋在枕頭裡蜷縮起身體,無聲哭了好久。
他知道她的身不由己,可依舊很難受。
竇氏安慰自己,哭完就好了,哭完心就不空了。
竇氏離席的時候,蔡甜保持著坐姿,連頭都沒回。
她就垂眸看著碗裡的酒,酒裡的她麵無表情,神色空洞又麻木。
蔡甜想,她在擁有重生這份奇緣的時候,說不定就注定此生孤獨,注定不能為自己而活。
這便是代價。
她好不容易撫養長大的皇上,不能因為生父問題被人在血統上指摘非議,更不能在登基之初,就因自己的生父留下把柄而被群臣抵製要挾。
她培養的君王,目光不該隻放在這些小事上。她要看的是山河萬裡,是黎民百姓,是她的天下。
自己這個老師,一貫都是這麼教她的。
如今,她又如何能在梁夏抬腳上台階最關鍵的時候,拖她後腿呢。
她一人的心,跟萬人的命比起來,輕若鴻毛,不值過問。
梁夏從裡屋出來。
“竇叔怎麼樣?”
季曉兮有些擔心,直接站起來,“我去燒鍋熱水,給他燙燙腳醒醒酒呢。”
梁夏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拍拍,示意她坐下吃飯,“沒事,他醉了,睡會兒就好。”
梁夏還是很了解她爹的,這會兒竇氏誰都不想看見。
“我爹酒量不行,”梁夏坐在竇氏的位置上,直接拎起腳邊的另一壇酒,示意蔡甜,“今日咱們師徒,一醉方休!”
蔡甜需要有人陪她喝酒,梁夏來。
“我跟我爹就不一樣,”梁夏跟蔡甜碰杯,喝完半碗,一擦嘴唇,豪邁地表示,“我從來不會喝醉,更不會說胡話,對吧老蔡。”
蔡甜,“……”
蔡甜慢悠悠道:“你也沒比他強到哪裡去。”
“你看你看,你又向著他說話,你到底是我夫子,還是他夫子啊。”梁夏端著碗,抿著笑挑著眉看蔡甜。
蔡甜微頓,手裡的酒水晃動,手不穩,心更不穩。
按理說蔡甜是梁夏的老師,跟竇氏這個梁夏的爹爹沒有半分關係,可為何要幫他說話呢?
梁夏眉眼彎彎,得意又稚氣,“嘿,我可沒醉,醉鬼說不出這話。”
“你沒醉,”蔡甜仰頭,將碗裡的酒一飲而儘,可能喝得太急了,嗓音都有些啞,“是我醉了。”
她竟想從這堆苦裡,尋出竇氏這點甜,當真是醉極了。
她怎麼敢的啊,她怎麼配的啊。
她肩上的擔子那麼重,連自己都沒有喘息的機會,又哪裡來的勇氣去想餘生相伴呢。
“你要當個好皇上,不能像先皇那般昏庸享受。”
“你心有溝壑,我自是放心,不像果子,不切實際。”
梁夏搖頭,醉醺醺的語氣,說出話十分的認真,“果子有大智慧,我信她。”
她還等著陳妤果給她造煙花呢。
她還等著哄她的小爹爹呢。
宮苑那麼大,梁夏不管是出於謀劃還是出於私心,都希望那個黃昏下手拿銀槍,以命護她的人,能陪她留在宮裡。
茫茫白色間,梁夏需要看見他那抹綠影,才不會迷失自己。
蔡甜笑了下,“有你,是這姐倆的福氣。”
不是身份,而是信任,是登上皇位身份轉變後的不變初心。
一壇酒,隻剩最後半盞。
蔡甜接了過來,仰頭喝完。
借著喝酒的動作遮掩,餘光無意識掃向裡屋的方向。
一如這麼些年一般,麵上克己複禮守著界限,卻又在彆人察覺不到時,偷偷多出幾分私心。
無人知她的愛意。
無人懂她的不易。
“你要孝順。”
蔡甜是真的有些醉了,盯著梁夏說,“他不容易,你要孝順。”
“你要,……好好養他。”
她仔仔細細養了十幾年,如今,竟是要交出去了。
“當然!我可是他親生的!”
梁夏見蔡甜失落,不由姐倆好的拍拍她的肩膀,打了個酒嗝,“蔡姐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你跟我爹的事情就有希望。”
“現在就算不行,將來也肯定能行。咱姐倆,絕對能成為一家。你就安安心心當我娘,這些事情都包在——”
梁夏拍胸口,“你夏妹,我身上。”
沉穩如鬆的蔡甜跟著她站起來,同她擊掌,“你這個妹妹,我這個當娘的,認下了!”
幾人,“……”
她們聽了什麼不該聽的話,現在裝聾還來得及嗎!
等明天這倆人酒醒了,想起來今晚的一切,這兩人沒有的可能僅是麵子,但她們失去的也許是生命啊!
這麼丟臉又胡言亂語的場麵,不恨不得弄死所有聽見的人。
跟梁夏擊完掌,蔡甜就醉到站不穩,堅持著腰背挺直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趴在桌麵上睡著了。
梁夏歪頭盯著蔡甜看,狐疑著問,“馮阮這酒,是不是有毒啊,我娘她怎麼不動了。”
李錢,“……”
這黑鍋太大,馮相可背不下。
李錢安排季曉兮,“蔡夫子就麻煩您了,我們帶皇上回宮,明日一早還有早朝。”
登基大典後的第一次早朝,說不定要討論即將到來的春闈跟春耕,可不能缺席。
季曉兮還沒從這混亂的關係裡理出來,聞言本能點頭,“行,都交給我吧。”
李錢一個人扶不住梁夏,得九號一起。
誰知剛出了門,梁夏自己就站直了,雙手抄袖,腰背筆直,聲音更是清醒,“鬆開吧,我沒喝醉。”
李錢心裡一驚,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那剛才那些,都是演的嗎!
“我要去個地方,”梁夏抬腳往前走,搖搖晃晃,像隻螃蟹,手指著西方,人卻直奔著牆,“巷口往東,有家糕點鋪子,她家的糕點特彆好吃。”
李錢,“……”
李錢鬆了口氣,他還以為梁夏成妖了呢。
原來還是喝醉了。
這小酒鬼……
李錢把梁夏扶直,引著她往外麵走,笑著問,“您又餓了?”
再成妖,也是個十六歲的小丫頭。
“我不餓,”梁夏搖頭,聲音聽不出半分醉意,條理清晰,“我想買一份,帶回去給沈君牧嘗嘗。”
她從小吃到大的東西,不知為何,今夜就想讓他也嘗一口甜。
可能是酒喝完,嘴裡還是太苦了。
“以後不回來了,我怕他吃不到這麼好吃的桃花酥。”
“明日再買行嗎?”李錢說,“我明日親自來買。”
宮裡可不缺糕點果子啊,何必大半夜去。
而且……
李錢皺眉,看了眼天色,“這個時辰,什麼鋪子都關門了啊。”
“關門了——”
“也沒事!”
梁夏開心起來,抿著的嘴角止不住往上揚,稚氣又神氣,忍不住顯擺,“我會做啊。”
“我親自做給他吃。”
梁夏喊九號,“來,扶朕,朕親自下廚!”
九號,“我也要吃。”
“……行!”
酒鬼做出來的東西,她也真敢說要吃。
兩人直奔巷口,馬車都不管了。
李錢跟在後麵駕著車,“……”
他看著前麵晃晃悠悠的兩道身影,心道:
怪不得沈瓊花防你,你這樣的,哪家有兒子的不得防著你啊,不然被騙了心丟了魂可怎麼辦。
倒時候找誰說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