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到此地的時候,這裡已經被人圍得水泄不通。不知是文人們在等張榜,許多豪強人家、富貴人家都在這裡停著馬車,準備看今年誰能及第。
每年能夠及第的
才子,都珍貴無比,是要被這些豪強世家爭搶的。若是有看對眼的,直接會拉著人定親成親。
這種潮流,叫“榜下捉婿”。
言尚在太學讀書了半個月,認識了不少人。他一路過去,就一路跟人打招呼,人緣之好,讓冷冷清清坐在貼榜位置對麵酒肆間的韋樹盯著言尚看了半天。
眾人都在和言尚說話:
“言素臣,今日去永壽寺找你,怎麼沒找到你?”
“言二,你怎麼才來?”
“言素臣此次一定會有好成績。”
言尚微笑著一一回禮,一一回答眾人的客套關心。
坐在酒肆二樓,韋樹身邊的書童看著下方那長袖善舞、被人圍著的言二郎,驚得目瞪口呆。
書童:“七郎……他怎麼認識那麼多人?他不是來長安才一個月麼?”
日光如雪覆來,十四歲的韋樹清清淡淡地喝著茶,並不在意:“總有人天生人緣好些。就如我天生人緣不好一般。”
韋樹可比言尚早來長安將近一年,然而韋樹在長安,真沒交下什麼朋友。
一是他太過年少,尋常世家子弟如他這般年齡,還在讀書,根本不會來參考科考;二是,嗯,他確實為人冷矜,還是言尚主動地非要跟他做朋友,按他本來的性子,韋樹是誰都不交好的。
書童立刻為自家郎君鳴不平:“郎君你哪是人緣不好?你隻是懶得和人交際罷了……”
韋樹看了小廝一眼,書童閉嘴。看自家郎君淡聲:“言素臣有言素臣擅長的,我自有我擅長的。各人運勢不同,行的路不同。我並不嫉妒他,你倒也不必為我找話。”
這般閒閒說著話,有一批浩蕩騎士敲鑼而來。在鼓樓上的小吏遠遠看到馬蹄飛起的塵土,連忙登上鼓樓敲鐘,示意下麵人散開,榜單要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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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科記考》記下這一年的及第名額。
共兩千人參與考試,中樞錄取二十二人。
狀元:韋樹(是年十四),第一年及中;
榜眼:鄭涵銘(是年三十三),已考十年;
探花:言尚(是年十八),第一年及中;
餘下十九名進士分彆為……
張榜後,榜下一派嘩然。有高興的,有悲憤的。有被抓著袖子問是否娶妻的,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
韋樹根本沒露麵,讓自己的書童去看了眼成績,他就悄然離開,沒有被誰扯住脫不開身。
而
言尚在下,看到自己名字出現在探花郎上,他心中微微鬆口氣,又想到為了這個成績一路走來的艱辛、昨夜崩潰掩袖的馮獻遇,心中不覺悵然。
他定定神,掠過自己的名字,再去看榜上還有沒有其他熟人及第。
可惜除了韋樹,再沒有他認識的。劉文吉再一次的落榜了……
科考之難,豈是一語說得清。
言尚回頭時,好似在人群中看到了神色悲戚的劉文吉。他遲疑間,劉文吉看了他一
眼,轉身就走了。言尚追去兩步,就被人群淹沒了。
他驚恐地被一群仆從包圍了——
“是言尚言素臣吧?郎君家中可有妻室?我家郎君想為你做個媒……”
“哎,郎君你走什麼?難道是瞧不上我們盧家麼?”
“不娶妻也行,納個妾吧。我家娘子上至三十,下至十三,皆可供郎君你挑選啊。”
“言郎,言郎!你彆躲啊!”
長安人民的熱情豪放,讓言尚這個來自嶺南的土包子目瞪口呆。他確實聽過“榜下捉婿”的習俗,但也沒想到誇張成這樣。
熱情的長安人士拚命地往他懷裡丟名帖,讓他一定要去看看自家女郎。又有人一直挽著言尚的手不放,言尚這般擅長與人交際的,都掙脫了幾次手,還掙不開……
還有誇張的書童,跪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嚎著讓他一定要去見一見自家郎君,自家郎君特彆想認識他這個新晉探花郎,想和他做朋友,成為“世交”。
言尚這般好脾氣的,都有些氣急敗壞:“諸位,言某隻有一身,一身也許不了這麼多家親事啊……請諸位放行,我回去與我家父商量一下可行?”
言尚撒謊不眨眼:“等我半個時辰,我定回來給諸位一個交代。”
好說歹說,言尚從包圍圈中掙了出來。
實在是眾人一聽“探花郎”,便知道這人一定長得好看。長安那些花枝招展的娘子們,哪個不想嫁個相貌出色的如意郎君?
所以其他進士倒勉強可以應付,言尚從人群中擠出來時,後背已經濕了一層汗,苦笑連連。
他感謝自己大哥整天讓自己鍛煉,不然方才在那轟烈人潮中,他非得被擠死憋死不行。
言尚擦把額上的汗,再回頭看眼身後依然熱情高漲的長安人士,他搖搖頭便要躲了。不妨他隨意一瞥,看到了對麵酒肆門口,馮獻遇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定定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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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頓一頓,走了過去。他一言不發,向馮獻遇行了個禮。
馮獻遇仍盯著榜下那些熱情的人群,道:“我的女兒,可以還我了麼?”
言尚站在他旁邊,低聲:“昨夜情急說了謊,我並未讓人去綁你的女兒來。不過是知道馮兄在意小娘子,拿小娘子刺激馮兄而已。”
馮獻遇看了旁邊的少年郎一眼,心中慘淡之時,竟也鬆了口氣。
言尚道:“其實馮郎將小娘子的去住安排得那般隱秘,該知道即便是丹陽公主,也沒
本事一夜之間找到小娘子。馮兄不過是關心則亂,又涉及小娘子的安危,不敢出一點意外。是我利用了馮兄的心理,實在慚愧。”
馮獻遇倚著酒肆的旗杆,聞言淡聲:“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日後也許不會再有其他孩子了,我當然心疼她。你拿她威脅我,我不得不說,你小小年紀,揣摩人心的本事實在是讓我甘拜下風。”
馮獻遇卻又冷笑:“然而言素臣,你莫要小瞧了這天下人!莫以為以你的這般小手段,就能把天下
人如我這般玩弄。你好自為之吧,長安會給你教訓的。”
言尚溫和道:“多謝馮兄的教誨。隻是馮兄尚且年輕,為何說再不會有其他孩子了?”
馮獻遇淡目看他。自己這般擠兌言尚,言尚都溫溫和和的。哪怕對言尚很氣怒,馮獻遇也不禁佩服言尚的好修養。
馮獻遇道:“你言素臣,猜不出為什麼嗎?”
言尚頓一下,輕聲:“是因為馮兄仍打算繼續侍奉長公主,所以……馮兄此生不會再有其他子女了?”
馮獻遇:“嗯。”
二人便都靜默,不再說話了。
顯然,馮獻遇已經放棄其他路子了。他已經攀上了長公主,不想前功儘棄。他一定要在長公主這裡掙得一份前程……有長公主相護,哪怕今年他敗了,明年的科考,一定會有他馮獻遇的名字。
馮獻遇對科考,已經有了某種執念。
他沒有得到過,就一定要得到試一試。哪怕結果也許不好……可他就是要得到一次看看。
馮獻遇問言尚:“言二郎昨夜將我教訓了一通,大道理許多,今日怎麼不說了?怎麼不勸我不要想著侍奉長公主了?難道一夜之後,言二郎就覺得我不再下作了?”
言尚看他:“馮兄倒不必這般。馮兄自然選了這條路,我又何必多說?我並不覺得馮兄侍奉長公主,便是下作之人。馮兄既然選了這條路,便好生走下去吧。旁人是無權對你的選擇質疑的,馮兄自己認定便好。”
馮獻遇怔怔看著他。
言尚微笑:“隻要馮兄下一次,不要再行頂替之事。其他的,馮兄不必看旁人眼色,堅持自己的便好。”
馮獻遇盯著言尚看了許久。
好一會兒,馮獻遇才苦笑,收回了視線。
馮獻遇眯著眼,看著那榜下熙攘人群,看著頭頂日光,他喃喃道:“言二、言二……以前總覺得你是偽君子,對誰都好,對誰都記在心上。我心裡嘲你也不過是趨炎附勢的人,現在看來……也許你是真君子,是我看不透。
“是我看不透啊。”
馮獻遇道:“但願日後,還有和你同朝的機會。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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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中,此時也在討論著言尚。
因清晨天亮,長公主進宮將名額改回去,太子批字,這名單,最後才真正定了。
據長公主說,是馮獻遇哭哭啼啼,非說他和言尚的情誼如何深,覺得自己愧對朋友……長公主
被煩得不耐煩了,又寵愛自己的這個新寵,就乾脆進宮改名了。
太子與自己的幕僚說起此事,歎道:“可惜了。本想看到丹陽那丫頭和姑姑能夠鬨一場。”
幕僚之一道:“長公主忽然要將名單改回去,實在不尋常。恐怕丹陽公主還是使了手段的,隻是這次比較委婉,竟沒有選擇大鬨,實在不像丹陽公主的脾氣。”
太子若有所思:“查一查,看丹陽府上是不是進了新的幕僚,給她出主意。這次手段實
在溫柔……孤不信是丹陽那個性子會用的。”
“你們在說丹陽公主什麼?”
太子和幕僚們在宮殿中說話,就有一大咧咧的少年聲從外傳進來了。也不用通報,這少年進殿,大步走來,意態瀟灑,正是楊三郎。
眾幕僚起身行禮,心裡歎,隻有楊三郎能在東宮不用通報就進來。
太子看楊嗣直接盤腿坐下,一身汗味,不禁瞪少年郎一眼:“你不通報就算了,現在連回府洗漱一下都懶得了?怎麼不懶死你?”
楊嗣瞥太子,道:“我為了戶部在外麵跑了一晚上,一晚上沒合眼,你還要我洗漱?我回府洗漱一下,可能就直接睡過去了。耽誤了殿下的事,殿下可彆怪我。”
太子厭煩地擺手,示意侍女拿巾子給楊嗣擦擦汗。
才聽楊嗣懶洋洋說道:“我跟戶部那尚書聊了一晚上,他終於答應睜隻眼閉隻眼,放殿下的人進戶部了。那老頭子本就快到辭官的年齡了,我看他自己都不想乾了,正好給太子行個方便。”
太子滿意點頭。
老皇帝之前和金陵李氏鬥法,好不容易鬥倒李氏,把李氏鬥回了金陵,皇後逝後,老皇帝也一夜之間衰老了,對政事再提不起精神。而這正是太子要出頭的機會。
太子要將朝上的人一點點換上自己的,待整個朝堂都由自己控製的那一天,便是老皇帝該做太上皇的日子了。
如是,幕僚們再說了一陣子話,到了中午該用午膳的時候,幕僚們紛紛告辭。
而楊嗣盤腿坐在原地,動也不動,顯然是打算在東宮用膳了。
太子瞥了他好幾眼,看這人毫無自覺,隻能不耐煩道:“要用膳也行,你去換下衣服再來吧?”
楊嗣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跟著侍女去換衣了。
午膳開始,太子妃今日特意做了一道菜,來與殿下一起用午膳。見到楊三郎也在,太子妃眼角抽一下,卻已經習慣了。
這個楊三郎來東宮來得太勤,用個午膳不過是尋常行為。
隻是用膳時,太子妃看在太子的麵子上,不免關心楊嗣:“三郎,你也老大不小了,家中可有為你說親?”
楊三郎抬頭,淡漠地看太子妃一眼。
楊嗣還沒回答,太子已經道:“他的婚事我說了才算。”
太子妃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僵硬地抿了下唇。覺得太子對楊三郎也太好了,簡直是把楊三當兒子在養……關鍵楊三也不是太子的兒子啊!
太子真正的兒子,都不見太子多上心呢!
不過說起婚事,太子就想起了丹陽公主。
太子問楊嗣:“你這段時間有見過六妹麼?”
楊嗣非常坦然的:“沒有。”
太子見他說了一句,又低頭吃飯了,不禁恨鐵不成鋼:“你都不曾去看望她一下麼?”
楊嗣詫異:“我為何要去看望她?她要是有心,應該來看望我才對。”
太子:“……”
太子箸子拍在案上,微怒:“你這頭倔驢,氣死孤了!”
旁邊太子妃嚇得一抖,以為太子要發怒了。結果太子緩了一會兒,又重新拿起了箸子。
太子還忍不住:“多吃點菜,總吃肉怎麼行?”
太子妃在旁酸酸地疑惑:楊三真的是太子流落在外的兒子吧?可年齡不對,太子也生不出這麼大
的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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