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青質連裳鋪在地上,劉若竹蹲在地上,正在將熏爐中落下的灰,一點點撿進帕子裡收拾了。
貼身侍女過來時,根本沒看到劉若竹和言二郎郎才女貌、相攜而立的樣子,隻看到自家娘子蹲在地上收拾炭灰。
仔細看,那熏爐,好像還是言二郎之前用過的。
侍女茫然:“娘子,二郎呢?你不是尋機會來與二郎說話麼?”
劉若竹回答:“他走啦。”
侍女愕然,跺跺腳過去,連忙喊小娘子起來,自己來收拾炭灰。期間,侍女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到自家娘子臉上浮起幾分失落的神情。
劉若竹長睫毛濃纏一處,臉上有些紅,仔細一看,還有哭過的痕跡。
但是她對關心自己的侍女隻是抿唇笑了笑:“原來爺爺說的是對的。二郎心中有其他女郎,爺爺讓我不要多想了。我還不服氣……今日除夕,見二郎那麼著急地要走,我才知道原來他心裡真的有其他女郎。”
一個月前,劉若竹催問自己爺爺,到底有沒有跟言尚提過婚嫁的事。
那時候劉相公就撫著她的發,歎道:“是爺爺不好,之前沒有問清楚就把你卷了進來。但是我依稀看著,素臣心裡有人,你就不要摻和了。”
那時候劉若竹不信。然而她到底是大家族教養出來的大家閨秀,又做不出巴巴跑出府去問言尚這樣的事。所以一直到今日,劉若竹自己親眼見了,才能確信。
侍女問:“那娘子有沒有問二郎喜歡的女郎是誰啊?”
劉若竹搖頭。
侍女急了:“娘子就這麼放棄了?萬一那女郎不如娘子呢?娘子都不去爭一爭麼?”
劉若竹目光婉婉若河,悵然笑:“他喜歡的女郎一定是很好的。我何必自取其辱?”
侍女太迷茫了,實在不懂劉若竹的想法。
在侍女看來,喜歡一個人,自家又有權有勢,哪怕逼迫也行啊。做劉相公的孫女婿,難道還能委屈了言二郎不成?
但是劉若竹道:“做相公家的孫女婿當然好,但是也不能強逼人家。何況他是我爺爺的小弟子,我怎能做那種事,引起他和爺爺之間的齟齬?”
侍女:“可是老師如父,老師的話他怎麼能不聽?這是不孝。”
劉若竹聲音柔甜:“但是我強留住一個人乾嘛?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古往今來,權勢之家,多少人因為這樣的原因落得一生情.愛顛簸、你死我活的下場。我和言二郎如今正是青春正好的年華,為何非要把對方逼到那一步呢?
“我不願成為仗勢欺人的壞女郎。”
侍女仰頭看著劉若竹。
她並不太懂劉若竹的想法,這般氣質如竹、馨然自若的小娘子,親自被劉相公教養大,這樣小娘子的見識談吐,又豈是一般女郎比得上的?在侍女眼中,那言二郎還配不上自家女郎呢。
侍女便認真道:“娘子這樣想也對。娘子你
眉眼間田宅宮開闊,眉毛紋路清晰彎長,眼睛大而清澈,鼻翼飽滿,垂珠厚大……按我們那裡老家人的說法,娘子你這是有福之相。
“你會一生衣食無憂,父母疼愛;富貴平安,兒女雙全,長命百歲。身邊人也跟著你無病無災,享你的福氣。你這樣的好麵相,想要姻緣輕而易舉,娘子不必拘泥於一個言二郎。”
劉若竹本在惆悵自己的感情,侍女這麼認真的一通分析,她瞬間就臉漲紅,又露出幾分迷茫無措樣子來。
劉若竹又害羞又想笑,在原地跺了跺腳,紅著臉說:“胡說什麼啊你!我才多大,你就‘兒女雙全,長命百歲’了。我……不理你了!”
劉若竹轉身跑出了廊子,出了外麵,她一愣,感覺到額頭上濕濕的。她伸手向外一展,雪花落在了她掌心。
原是傍晚時候,簌簌地開始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
希望明年是個好年。
劉若竹這般歡喜地祈禱著,又忍不住亂想:不知道言二郎喜歡的女郎是何人?什麼樣的女郎能讓他這樣的人喜歡啊?
雖然她已經決定放下了……但是還是很好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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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離開了劉相公府,就去找韋樹了。
他是想和暮晚搖一同守歲,但他也知道暮晚搖在宮中主持大典,她今夜回來得估計會很晚。而且孤男寡女……總覺得隻有他們兩個在一起,也許不太好。
太充滿暗示性的意思,也許暮晚搖不會喜歡的。
他心中想,畢竟她於感情一麵很不認真,他怕自己的多此一舉,會嚇得她再次後退。.
於是便想到了韋樹。
韋樹雖出自洛陽韋氏,但是今年在長安過年,韋樹又不去他大哥府上,必然也是孤身一人。韋樹年紀還那般小。
言尚想著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孤零零地剛當了監察禦史得罪了一堆人不提,還要一個人過年,心中也生起幾分不忍。言尚打算去看看,韋樹若是當真一個人的話,他就約上韋樹,一同去公主府看看,看能不能在公主府留下來,等暮晚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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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雪落之時,宮中的宮宴就拉開了序幕。
暮晚搖第一次主持這樣盛大的筵席。早上天亮她就進了宮,一直緊張地忙到現在。
此時看到朝臣們一一入席,各國使臣也一一被領著前來,暮晚搖心中繃著的弦,一點點放鬆。
皇親國戚來的時候,正是太子領著一眾弟弟妹妹過來。
太子對暮晚搖點了點頭,鼓勵她做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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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看到太子的笑,才稍微放鬆一下。太子妃牽著自己的一雙兒女,領著太子的一個寵妾,立在太子身後,也對暮晚搖友好地笑。
暮晚搖和他們見過禮後,總覺得少了誰。她看向太子的身後,果然,沒看到楊嗣的身影。
暮晚搖輕聲詫異:“楊三今晚難道是和楊家人
一起入席麼?”
這話說的。
太子妃在旁都無言了一下:六公主都覺得楊三跟住在東宮似的,楊嗣要同楊家人一起入席,在六公主眼中居然成了很奇怪的一件事。
太子咳嗽一聲,道:“無所謂跟誰一起入席,他今晚不在。”
太子道:“本是應該回來了,但是回來路上,遇上雪災。據他來信,他被困住了。今天我等了一整日,現在是確定他回不來長安了。大概等過幾天才能回來吧。”
暮晚搖點頭。
太子看向自己身後,兀自歎道:“平時煩他煩得不行,嫌他給我惹麻煩。現在他不在,倒有點想念。”
暮晚搖微笑:“然而我倒覺得楊三現在肯定很高興。”
太子也忍不住笑了,道:“離開了我的管轄,他就跟脫韁野馬似的,現在自然很高興了。長安繁華,他卻不太喜歡這裡啊。”
暮晚搖說:“那大哥也應該考慮考慮他的意見嘛。總是把野馬拴在身邊,野馬自然聽話了,但是也要養廢了,不是麼?”.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暮晚搖,一時判斷不出她這麼說,是單純幫楊嗣說話,還是另有目的,比如想減掉太子在長安的砝碼……太子隻是道:“可見你和他還是感情好啊,這般關心他。”
正說著話,旁邊一聲冷嗤,不陰不陽的:“你們兄妹間倒是親昵啊。”
太子和暮晚搖等人一同回頭,看到衣裝華美的廬陵長公主走來。裙尾曳在身後,侍女們小心提著長公主的裙子。廬陵長公主目光轉向這邊,描金勾紅,眉目豔麗。
她雖已年近四十,但保養得當,比二十多歲的女郎也不差什麼。
太子便領著暮晚搖等人請安:“姑姑,好久不見。”
廬陵長公主冷笑:“托你們的福,自然好久不見了。”
太子便不接話了。
廬陵長公主從長安消失了半年時間,如今趁著大典才出來活動,顯然是打算趁這個機會重回長安的。
無論是太子還是暮晚搖,都不打算跟這位姑姑計較。經過之前的事,廬陵長公主已經元氣大傷,現在不過是虛張聲勢。廬陵長公主想回來,那便回來唄。
正說著話,大內總管已到來,唱喝聲在鼓聲後響起——
“陛下到——”
一時間,席間所有正在說閒話的大魏人,那些跟在鴻臚寺官員旁邊嘰裡咕嚕說著異國語言的小國們使臣,全都看向兩列席間空處的禦道。
看向那赤黃色的肩輿。
肩輿上,皇帝難得穿著鄭重祭奠才會穿的朝服。鎏金方頂冕,玄色金龍紋交領王袍,絳紗蔽膝。
禮服外披著鶴氅,肩輿外天地飛雪。
漆黑天幕下,兩列內宦提著燈籠在前,羽林衛配著刀劍隨後。所有人的目光,都仰望那個坐在肩輿上的中年男人。
那便是大魏皇帝。
四方小國口稱“君父”的大魏君主。
四方
靜默,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徑跪下,聲蓋寰宇——
“恭迎陛下——”
肩輿停下,黑舄踩在地衣上,皇帝從中步出,目色冷淡,看向所有朝臣、內宮妃子、外宮子女、國外使臣。
所有人前,他是唯一的君。
皇帝淡聲:“眾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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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公主府的府門被敲開,管事領著言尚和韋樹進入。
內宅的侍女們匆匆迎出,看到二人前來,一時間都有些目中微恍。
言尚雅,韋樹清。
二人自雪中前來,一前一後地走在公主府的長廊上,少年們的昂然之姿,讓人心生向往。而他二人側臉看來,眼珠黑泠泠。
言尚目中帶笑,韋樹如雪之肅,都讓侍女們看得臉微紅,心臟砰砰跳。
公主貼身侍女中的秋書迎上來,行了一禮,道:“夏容姐姐跟殿下一同進宮了,今夜是我負責公主府上事宜。我家公主今夜不在,不知二位郎君前來所為何事?”
言尚溫和行了一禮,道:“……我和巨源來此,是有些冒昧。然而我二人都受殿下的恩惠,此夜又兼我二人無所事事,便想來府上拜訪殿下。”
秋書驚愕道:“可是我家公主不在啊!”
言尚垂目:“所以……要等啊。”
不等秋書繼續拒絕,他道:“一路行來,看公主府上竟然什麼都沒準備,很有些荒蕪感。縱是殿下在宮中,諸位也要在府上守歲過年。不如稍微修飾一下,也許殿下回來,看到煥然一新、有些過年氣息的府邸,會很高興呢。”
秋書茫然,心想他們府上可從來沒在過年時候要布置什麼啊。
以前公主和親前,匆匆蓋了公主府是為了讓公主出嫁,之後公主隻在這裡住過幾個月,就嫁去烏蠻了;而公主再一次回到這裡,雖是在這裡過了兩次年,但公主除夕是要進宮的,府上也沒有布置過。
秋書支吾:“我們從來不布置……我們殿下喜歡清靜。”
言尚無言。
半晌道:“你們看殿下平時的喜好……像是喜歡清靜的麼?”
這話說的一眾人無言以對。
暮晚搖平時嫣紅長裙,妝容繁複精致,不是金就是銀……她就像一座輝煌璀璨的宮殿般,確實看不出什麼冷清的愛好。
公主府上的人茫然間,又因為言尚這幾個月來和她們公主那心照不宣的關係,再加上言二郎極擅言辭,她們輕易被言二郎說服,決定布置一下府邸,等公主回來。
如果公主回來發怒……這不是有言二郎頂著呢嘛。
韋樹看著言尚和侍女們交流,他沒說話。
有言二哥在,韋樹自然是不說話的。隻是觀望言二哥和公主府上侍女們的熟稔,韋樹目光閃了下,若有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