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倒打一耙。
言尚想,這應該是他喜歡暮晚搖後,讓他最不愉快的一次體驗了。
哪怕溫香軟玉,哪怕女郎嬌美,他依然心中煎熬,左右搖擺。
暮晚搖從後抱著言尚,看他低著頭,連她這樣誣陷他要拋棄她,他也一言不發。
言尚確實是很少發火的那類郎君。旁的郎君火冒三丈是家常便飯,言尚的溫和卻才是常態。之前二人因為孩子、婚姻吵的時候,就是言尚難得一次真正動了氣。
而這一次,雖然半個月沒回長安城去,然而暮晚搖又怎會沒有得到公主府的報告?她怎會不知言尚十天前就回來了長安,還去公主府找過她,並且大約他已經知道了她裝病騙他回來的事。
再加上他在蜀中的遭遇。
他應該非常生氣,比上一次更加生氣。他衝她發火才是正常的。所以他現在一言不發,才更加讓暮晚搖覺得事情嚴重。
而他這樣,暮晚搖就好驚恐,怕他認清現實,怕他思考後認為兩人不合適,怕他不要她,要和她分開。
暮晚搖心中恐懼,可是作為一個從來不用去討好彆人的公主,她又是真的不知道怎麼道歉才是真正的誠意。暮晚搖便從後抱著他的腰,想他雖然不說話,可是也沒推開她。
她笑盈盈:“去蜀中半年,你的肩寬了許多,腰卻還是這般細哎。”
言尚低聲:“殿下讓我先穿好衣服吧。”
暮晚搖自然不肯讓他好好說話。她緊抱住他蹭了蹭,又從後親他的後耳,她聲音溫軟偏柔:“父皇賞賜晚宴,你怎麼不去?我看你的樣子,是這麼早就打算睡了?這麼早,你怎麼睡得著?”
言尚:“你怎麼不去?”
看他肯和她說話,暮晚搖目中便噙了笑,她仍是輕輕地、點水一般地親他,同時道:“你不去,我去乾什麼?本來就是想見你的。
“半年不見,你一點也不掛念我,然而我時時刻刻都想念你,言二哥哥。”
言尚心中一軟。
他輕聲:“我也想你。”
暮晚搖登時歡喜。她拉著他轉過身來麵對她,言尚沒有太反抗,就被她拉著手轉了方向。
而暮晚搖換了身衣裳,不像他下午見她時那般裙帔層疊,此時她穿粉白間色裙,高束腰,長裙擺。裙擺一枝遒勁梅樹,靈巧又活潑。
暮晚搖身後是一個原本擺放書冊的桌架,她輕輕踮腳一跳,就坐在了桌上,並拉著言尚,讓言尚過來幾步。
她讓他挨著她站,她腳不踩地,晃了兩晃,又張臂勾住他脖頸,就能讓他低下頭,好讓她親一親了。
她手指繞入他腰間。
窸窸窣窣間,她仰著頭小聲和他說話:“我知道你生氣我裝病騙你,可我是為了讓你早點回來呀。我聽說你在蜀中遇到了刺殺,如果不是距離太遠,我趕不過去,我一定要去救你的。你在那裡那樣不安全,我怎能看著你涉險不歸呢?”
言尚俯眼,漆黑的眼睛盯著她,似審度判斷。
暮晚搖唇挨著他脖頸,對他又親了親,說道:“我讓人給你做了大氅,做了兔毛裘衣……你是嶺南人,到了長安,冬天就比我們更怕冷,我早早為你備下,你今年就能好過一些了。”
她偏頭想了下,心疼道:“不過方才我抱你時,覺得你好像瘦了些。必然是蜀中不好,讓你不適應。你看你是要多吃點,我將你喂胖一點兒呢,還是重新量一下尺寸,將我給你做好的衣裳改一下尺寸?”
言尚怔然。
他微涼的手指撫上她皎白麵頰,看她乖巧地坐在桌上,仰臉任他觀察。他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受:“你竟然……給我做衣裳?你以前……從不管我的。”
暮晚搖微羞:“我以前不懂事嘛。我現在在學怎麼照顧自己的郎君呀。我跟我四姐學了不少……言二哥哥,半年不見,我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我沒有那般驕縱隻管自己了。我在學著體諒你呀。”
言尚俯下身,抱住她。
見他肯抱她,暮晚搖格外歡喜。她又側過臉來親他,碰他的唇。而他被她的氣息所擾,卻是第一次在和暮晚搖這樣時,走了神。
他用一種複雜的態度看著她。
一個人的性情,必然受她的經曆影響。
她既害怕直麵問題,又會乾脆斬掉問題。
她既像抓著一根稻草般緊緊抓著他不放,卻又會非常決然地一刀兩斷。
她膽大,又膽小。她肆意,又脆弱。她不蠢,非但不蠢,其實她很敏銳。她笨拙地、如此小意地討好他,她漂亮的眼睛看著他,就是在跟他說“抱歉”“我錯了,但是你不要生氣”。
暮晚搖眉目間染上動人的春意,在她的胡鬨下,言尚那本就單薄的中衣已被她弄得不成樣子。她知道他也動了情,這麼久不見,他不可能忍得住。她便有點兒得意地笑,仰高脖頸,拉著他的手來撫自己。
言尚突然道:“你在這次事情中,到底涉入了多深?”
暮晚搖一怔,抬目看他。她頓了下,乖乖回答:“我其實沒有插手,隻是將你叫了回來。”
言尚繃著的下巴微微一鬆。他就怕她涉入太多,她若是罪大惡極,他便是保她……都是錯。
言尚又道:“戶部真的和益州官員聯係很深麼?是不是都收了下麵的孝敬錢……”
暮晚搖不耐了:“你是查案子麼!是審問我麼!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答案?”
言尚住口。
暮晚搖便立即發現自己態度不對,她是來討好言尚的,不是來和言尚矛盾加深的。暮晚搖放軟自己的態度,輕聲:“我們不能談談情,說說愛麼?你要查事情,你自己去查好了。不要在這個時候問我,不要在這個時候,用這種懷疑的態度對我。”
言尚說:“對不起。可是,你真的……”
她堵住了他的口,不讓他再說了。
春情若水流,窗外月明照。
暮晚搖努力引導言尚,讓兩人的話題不要那般緊繃。但是他始終進入不了狀態,她耐著性子忍了很久,第一次兩人的相處,變得如同折磨一般。既讓他不太情願,也讓她感受不到一點美好。
都是在忍耐。
而這種忍耐很快爆發。
他關鍵的時候,抵著他微敞的衣領,暮晚搖忽得一聲慘叫,全身繃緊,嚇了他一跳。並且立刻,暮晚搖推開了他,讓他後退兩步。他這才抓住她手腕要勾開她的腰查看她,卻被暮晚搖“啪”地一聲打了手臂。
她眼尾都疼得噙了淚:“你怎麼敢直接硬來?”
她口不擇言:“水平差就算了,現在連一點兒溫柔都沒有了。我還沒有感覺,你就胡來了?你把我當什麼?當受罪,當磨難,當任務?你自己直接舒服了就是?覺得我不會疼?”
言尚臉色青青白白,第一次被人這麼直白地說水平差。他額上滲了汗,透過燭火和窗外的光,看到她臉色難看、有點兒發白。他被她這麼罵,也顧不上自己被她突然推開的難受,他第一時間低頭想看自己哪裡弄疼了她。
言尚訥訥:“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弄疼你了?你受傷了麼?讓我看看……”
暮晚搖:“走開!”
她受不了這種氣氛了,無論如何都不肯讓他再挨她一下。她從桌上跳了下來,火冒三丈地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寒著臉就向外走。言尚急忙係衣帶,四處找衣物,好去追她。
暮晚搖走了一半又退回來,把一個東西砸向言尚。
卻並不疼。
言尚一把抓住她砸來的東西,低頭看,見是一個很醜的荷包。上麵繡的是什麼?水草?蟑螂?還是蝴蝶?
恐怕他小妹十二歲時繡的荷包,都比這個砸來的東西好看很多。
暮晚搖眼眸氣得又紅又亮,她張開自己的十指晃了一下,口上怒氣衝衝:“我為了給你繡這麼一個荷包,十根手指頭都快被紮斷了,我手腫了一個月!你高風亮節的時候,我心裡全是你!”
言尚:“搖搖……”
他抓住荷包,隻匆匆擋住自己散開的領口。暮晚搖再次向外走,他有太多的話想和她說,便追上去,抓住她手腕不讓她走。
心知肚明的問題,一定要說!一定要解決!
言尚語速微快,就怕她要走:“蜀中的事果然和戶部脫不開關係對不對?你是要保護他們?你要保誰?這件事既然不是你下令的,你就不要再涉入了……即使損失一些,你到底是公主。你公主的身份不會有半點損害……”
暮晚搖被他扣著,覺得可笑。
她說:“我損失的人手,損失的權勢,我損失的那些好不容易搭起來的資源、聲望……都不算什麼?”
言尚語氣微厲:“那些有什麼關係?我早提醒過你,早告訴過你很多遍,愛慕權勢不算大錯,但是你不要沉迷於此。你不要執迷不悟,越陷越深!你……”
暮晚搖盯著他。
她輕聲:“權勢不重要?可是言尚,如果沒有權勢,你怎麼尚公主?我怎麼嫁給你?”
言尚愣住,不知話題為什麼轉到了這個方向。
她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含著方才殘留的淚花,她眼中的神情也十分疲憊。
暮晚搖在此時,不像個驕縱任性的公主,她周身透出上位者那股冷漠和絕望。
她盯著他的眼睛:“言尚,你離開長安前,追出數十裡,求的是什麼?求的是我和你重歸於好,求的是我給你一個期限,不要讓你不明不白地等著我,卻不知何時才能光明正大地和我在一起。
“我把你的話記住了,我一直在努力給你一個答複。這個答複,沒有權勢,我能做到麼?我若是失去了現在的地位,是李家能放過我,還是太子能放過我?你求的是百姓安康,家國天下,我求的,就是活下去,風光地、不受人脅迫地活下去。
“我一直在想,隻要我手中權勢讓太子忌憚,讓李家必須依靠我,那我就能和李家提出條件,我就能告訴所有人,我要言尚做我的駙馬。隻有到我手中權勢讓人不能小瞧我,我才能自由地嫁給我想嫁的人,過我想過的生活。”
她眼中的淚向下掉一滴,濺在言尚握著她的手臂上。
他胸口發澀,對她的許多指責,在她這一滴眼淚下,都說不下去了。
暮晚搖眼中淚落,然而她的神情卻是倔強的、不服輸的:“你走了半年,我非常認真地思考,你想要的期限,我到底多久能給你。我給自己的目標是兩年,兩年內,我一定要嫁給你,並且讓李家、太子,全都不反對。
“我不靠自己,難道能指望得上你麼?言尚,你是從來不肯以公謀私的,我指望不上你。我愛上一個一心為公的人,我不怨你,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自己走。你現在說我愛權愛得不正常,你讓我放手……言尚,不經他人苦,莫說他人惡。我沒你幻想中的那般好,可我也並非十惡不赦。
“你我立場不同,非我所願。然而你要與我兵刀相向的話,我一步也不會退,一下也不會手軟。
“言尚,當日你投靠我的時候,我就說過,一旦你不為我所用,一旦你我走了不一樣的路,我會殺了你。而今……你我各憑本事吧。”
她甩開他拽她的手腕,向外走去。他追了兩步,立在屋門口,卻隻見她傷心離去的背影。言尚心中生起迷惘,生起許多澀然。這人世間,很多事並非非此即彼,他要幫一些人,就要傷害另一些人。
他堅信他是對的。
可是暮晚搖也不是為了做壞事,而要選擇和他為敵。她為的是自保,為的是……能有和他成親的那一日,不受人質疑,不被人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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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後半夜下起了雨。
言尚一夜未眠,想了許多事;暮晚搖也一夜沒睡,熬得眼通紅。
還睡不著的一個人,是劉文吉。
劉文吉坐在暗室中,孤零零的,給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喝。自從開始掌控北衙,他在皇帝麵前當職的時間少了很多。就如這個晚上一樣,他有時間自己躲在屋子裡喝悶酒。
酒液下腹,下腹燒得灼灼,腦中一遍遍浮現的,便是傍晚時看到的春華抱著她孩子、在水邊笑靨婉約的那一幕。
劉文吉麵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