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和暮晚搖商量好接下來行程後,就要喬裝打扮一番了。
木屋中本就留著一些粗衣陋服,三人換上後,對了下各自的身份。最後,韓束行打了涼水來,暮晚搖和他一起幫著拆了言尚眼睛上所覆的紗布。
原本暮晚搖有些猶豫,因她聽先前仆從說言尚的眼睛之前見不得強光。而今卻要……言尚卻說無妨,反正他現在看不見,見不見光都影響不大。
暮晚搖心知必然還是有影響的。不然他也不會一直用紗布覆眼。
言尚輕輕握了下她的手,暮晚搖垂眼,看著他骨節微凸的手腕一會兒,還是沒拒絕。言尚雖然看似溫和,但他心狠心硬程度,她已經見識過了。哪怕她現在不讓他跟,隻要他想,最後結果還是會按照他的想法來。
暮晚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在韓束行的注視下,傾身為言尚一點點掀開他眼上所覆的紗布。覆在眼上的紗越來越薄,他眼睛的輪廓開始能夠看見……暮晚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幾個呼吸。
紗布完全掀開後,暮晚搖靜靜看著他。
他闔目而坐,緩了一會兒,才睜開眼來。暮晚搖心跳隨他睜眼而加快,但在他完全睜開眼後,郎君濃長的睫毛翹起,暮晚搖看著這雙眼睛,那讓她悸動的感覺,又緩緩落了回去。
他的眼睛依然溫潤,然而沒有往日那般吸引他的神采。陽光聚不到他現在的眼睛裡,他的眼睛不再會說話了。
言尚察覺氣氛的低落,問:“怎麼了……我這樣,是一眼能看出我是瞎子麼?”
韓束行正要安撫二郎,就聽暮晚搖冷淡的:“嗯,很容易看出來。所以你自己當心點兒。被人發現,我可是不會管你的。”
韓束行:……果然還是他熟悉的那位丹陽公主,嘴巴真壞。
言尚垂眸,輕聲:“殿下好生絕情。”
暮晚搖:“本就這般絕情,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自求多福吧。”
言尚微微一笑:“多謝殿下關心。”
暮晚搖:“不客氣。”
韓束行迷茫地看著那二人正兒八經地說話,再次感覺到大魏人的複雜,他也許真的永遠融入不了——公主殿下何時關心過言二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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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時,丹陽公主在南陽遇襲的事傳回長安,整個長安官場因此嘩然。
跟隨公主出京的未來駙馬裴傾留在南陽,和南陽的刺史、節度使一起在查匪賊,要從匪賊手中贖回公主。與丹陽公主一起生死未卜的,還有南陽州治所的縣令言二郎。不過比起公主,言二郎名氣再大也也不重要。
南陽一眾官員因此向長安請罪,請陛下批更多兵幫南陽剿匪,將公主救出。南陽兩位大官願意摘冠請罪,隻是在這之前,得先救回公主殿下。
而以此為理由,長安的官場明確分為兩派,寒門出身的官員們借機發難,抨擊秦王。流言傳得厲害,秦王不得不進宮向皇帝請罪,發誓自己絕對沒有骨肉相殘。而皇帝因為女兒生死未知,而病得更加重了。
秦王好不容易在長安展露的風頭,拿回的權勢,為了平衡寒門的發難,不得不退步,手中權勢因此被分瓜出去很多。而秦王如此憋屈之下,還得不斷地跟南陽去信,問暮晚搖的消息。
這一次,劉文吉這樣的內宦,竟也借機派兵去南陽,收南陽節度使手中的兵符,要將南陽的軍隊換上一批。秦王大罵眾人推牆時,不禁有些感謝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恐怕是這一次事件中,唯一沒有出手推他一把的人。
從來沒有參與感的晉王直接被秦王遺忘。
秦王和丹陽公主的爭鬥,因背後隱約是世家和寒門之爭,這一次事情鬨大,不光官場上眾人各自站隊,這類八卦傳到市坊間,百姓們對此話題也十分有興趣,編排了許多話本出來。
作為一個和親歸來、風流有才、如今大權在握的公主,丹陽公主在百姓中的知名度,遠超過另一位在家裡帶孩子的玉陽公主。
言曉舟戴著幕離,坐在長安一家酒肆中吃酒。她身形纖柔,雪白幕離委地,將全身遮得十分嚴實。而她坐在一垂著竹簾的雅間吃酒,隔著竹簾,聆聽外頭那說書先生唾沫橫飛所編的關於丹陽公主在南陽遇難的故事。
這個話本說的是南陽官場如何腐敗,一位天真嬌憨的公主到了南陽,如何與那些人鬥智鬥勇。而為了百姓們喜歡,故事中還虛構了一位書生來,在緊張的政治鬥爭中插科打諢,與丹陽公主談情說愛。
百姓們在酒肆邊吃酒邊聽話本故事,聽的是如癡如醉,都想知道那白麵書生最後能不能迎娶嬌滴滴的公主。
言曉舟坐在竹簾後,看到外麵百姓們撫掌時而歎息時而喝彩的反應,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她的三哥在多年掙紮後,終於在今年考中了進士,讓所有人鬆了口氣。
言三郎如今待詔,但按照他們自家的打算,言三郎根本不想入朝當官。言三郎隻想靠著進士的身份,之後回嶺南後能悄悄賺點兒錢。畢竟進士的身份實在好用……當官嘛,已經有他們二哥了。
現在兄妹二人待在長安,住在言二郎的房中,本是等著言二郎回來,如今他們最新的煩惱,卻變成了言二郎在如今的南陽,是生是死。為了探知這個消息,不光言三郎天天出去厚著臉皮和那些待詔官員們打交道,言曉舟也日日出門。
言曉舟看了下今日聽話本的人數,見下方沒什麼出彩的,她便將幾個銅板留在案幾上,起身離開了酒肆。言曉舟如常在街市間走,然而等她走到了一處巷子裡,前方靠牆而立的,乃是一位戴著蓑笠、遊俠打扮的身量頎長的男人。
隔著蓑笠和幕離,那青年側頭向她看來。
言曉舟心神一頓,屈膝請安,正要柔聲將對方打發了,那青年從腰間摸了一黑漆腰牌,在她眼前一晃。他聲音冷冽漠寒:“禁軍北衙的。來找你查點兒事。這家酒肆好大膽子,竟敢編排朝中公主。你在這酒肆待過,說!有何目的!”
言曉舟屈膝:“郎君容稟,奴家並未有何目的。不過是聽故事講得好聽而已。”
青年淡聲:“是嘛。但是有人向官府報案,說是一名少女寫的故事。我怎麼查,都覺得這故事是你寫的。”
言曉舟溫柔問:“我寫的又如何?一個故事而已。我並未詆毀幾位殿下,我聽聞旁的酒肆傳的故事,有說秦王殿下如何凶殘,如何加害丹陽公主殿下……而我隻是寫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有什麼錯?”
青年哂笑,隔著蓑笠,他俯視她的目光如有實質,銳寒無比:“五十步笑百步麼?你倒是沒有編排秦王殿下,但你編排的是南陽薑氏。這種故事流傳下去,秦王殿下可是不饒你。你還說你沒有目的?”
言曉舟柔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朝中世家與寒門兩立,相鬥本已白熱化。難道我一個故事,便能激得兩方如何麼?不過是看我勢弱,想拿我當噱頭給對方示威。
“罷了,郎君看來是不信我,便讓我去牢獄走一趟吧。”
她坦蕩無比,心中則是知道,長安民風遠比嶺南更加開放。自己編故事前就查過,長安百姓彪悍,官府從未管過百姓們對皇室們的編排。編排最厲害的,也不過是關幾天,打幾頓罷了。
言曉舟的目的,就是和他們接觸,想從官員口中知道自己二哥的消息。三哥想其他法子去打聽消息……她入不了官場,劍走偏鋒,隻能用這種旁門左道來和官寺中人接觸了。
那青年深深望著她,忽而笑:“嘴巴好利的小丫頭。”
他一把掀開了自己所戴的黑布蓑笠,俊朗麵容露了出來。他靠牆而站的姿勢都未曾改變,此時似笑非笑地看過來。言曉舟訝了一下後,也摘掉了幕離,露出自己的麵容。
楊嗣盯著她。
言曉舟垂目:“郎君,我們還不走麼?”
他挑下眉,說:“我聽說有酒肆在亂講故事,京兆尹在到處抓人。我閒的無事,就過來幫忙看看。我還想看看是哪個小丫頭片子有這種膽識,沒想到是你……你膽子還真不小。“
言曉舟怔了一下,抓住了楊嗣話中的漏洞:“郎君說自己是禁軍北衙的,現在又說是京兆尹。郎君到底是哪方的?”
楊嗣望天。
他笑一聲:“哪方都不是。不過是手裡現在不掌兵,在長安待得無聊,幫人做點兒事,詐一詐你罷了。”
言曉舟微怔,眸子微微瞠大。顯然他不是來抓她的人,入不了牢獄,讓言曉舟微慌亂了一下。她不覺抿唇,向他行了一禮,轉身就要出巷子。
楊嗣嘖一聲,她都落到他手裡了,他怎會再次讓她跑了?
楊嗣懶洋洋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道:“這麼想進牢獄一趟,想被人問話一次?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家住哪裡,來長安做什麼,我就幫你一次。”
言曉舟停住,回頭望來。她眸子清水一般,唇角微帶笑意,又有點兒天生的俏皮。
她道:“隻是這樣麼?”
楊嗣忽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一聲,站直了身體。他語氣卻還是冷冽淡然的:“還有……你與我端午時一同出去放河燈,隻要你犯事不落到我手上,我便不調查你的身份。”
調查不調查的,言曉舟倒是無所謂。她是良民,又不是細作。她二哥名氣那麼大,進了牢獄也沒人敢對她用刑。但顯然楊三郎認為她有目的……言曉舟歎氣,誠心道:“我隻是來長安找哥哥而已。”
楊嗣:“哥哥?”
言曉舟:“……不是情哥哥。”
楊嗣噗嗤一笑,揶揄道:“你懂的還不少。”
言曉舟臉頰頓時滾燙,被他笑得頗為不好意思。她又不用讀書科考,平時在家中看的書便極為雜……楊嗣走向她,言曉舟感受到壓力,向後退了一步,但楊嗣堵住了她的路。
他淡聲:“走吧,哥哥陪你走一趟。
“端午之約,妹妹彆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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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之前,言尚和暮晚搖在南陽各地官府的追捕下,到了一城。
雖是追捕,南陽官員有裴傾在後方與他們周旋,再加上暮晚搖公主的身份,讓他們並不敢大張旗鼓地抓。
隻能說是尋找公主。
實際上,明尋暗殺,並不稀罕。
而隨著暮晚搖的生死一直沒有確認,南陽受到牽製,長安官場上寒門的發難讓秦王進退維穀,南陽這邊越來越著急。言尚和暮晚搖進入此城時,看到城門口貼的捉拿山賊的告示,便知道這一城,進來容易,出去就難了。
顯然南陽官員們被逼得快要發瘋,公主若是死了也好,如今不死不活地吊著,才最讓人被動。而為了抓到或殺掉暮晚搖,他們開始手段儘出——例如,整個山南道界內,斷了能給言尚眼睛敷藥的三味藥材。
言尚一路上都沒有敷過藥。
暮晚搖心中因此煩躁,處處買不到藥材,讓她整天冷著臉,韓束行都不敢和她對視。然而這一次到了這一城,打聽之下,得到此地的普救寺中,竟然有他們遍尋不到的藥材。
官府明晃晃地將藥材放在了佛龕上。寺中每日進出拜佛的百姓,隻要近前為菩薩佛祖燒香,便都能看到那三味藥材。
如此已經毫無掩飾,顯然是拿此當誘餌。南陽官府不確定言尚和暮晚搖在一起,但總要試試。當年言二郎和丹陽公主的曖.昧傳聞,南陽這邊不可能不知道。
普救寺中有三味藥材的消息,被韓束行帶回他們借住民舍後,言尚就道:“不能因小失大。我的眼睛不重要,你若是因此冒險,我們前功儘棄,未免得不償失。”
暮晚搖敷衍地“嗯”一聲。